壞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

向來都說「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人生走到半百，女兒倒有個新奇的體會：「壞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

女兒無意故作驚人之語，而是切實有得。只是這話得放在夠長的生命歷程來看才貼切。想想女兒出生清貧，打著赤腳在旱溪野地亂跑的時候，怎也想不到有一天在職業生涯會順順當當的，薪水還是讓人艷羨的「活得越老，領得越多」，最後還跑來北大念博士班。讀書時經常三餐不繼，不是為了買書，就是微薄的公費用罄，怎想得到有一天會覺得五星級飯店也不過如此？不是經常進出，從而養刁了嘴，只是幾度來去，真嘗過所謂的美味，發現人生的滋味未必全建立在口腹之上，日久便漸漸習於平淡的清歡。

畢業後的第一個學校，對新人很不友善，對學生喜歡的年輕老師更是，可以找出各式各樣的理由整人。調到第二個學校，際遇理當好些。的確也是。可過不了多久女兒就得罪人了。因為新來乍到時挺了個大肚子（裡頭是我們家小魚兒），產後返校，少了二十公斤，同一個辦公室的男同事居然對面不相識，費了一整天的功夫才辨認出來，當作笑話說給同校的老婆聽：「我們辦公室今天來了一個陌生的小姐，怪的是上課鐘響就出去，下課就進來。我直到下班才發現她就是……」。親愛的爸爸，您會覺得這話有什麼嗎？不就是笑話一則嗎？雖然也不怎麼好笑。不過這個作太太的放進心裡去了。有一天領考卷的時候，她正巧站在一旁，又正好先出現的是她先生的卷子。女兒順手遞給她，她居然對女兒說：「妳怎麼對我先生這麼有興趣？」

夠嗆吧！

那個同事看我不順眼，女兒平常跟她打招呼她從來不應，連期中考試交換閱卷時對我教學生的白話譯文都有辦法找麻煩，理由是女兒教的不是坊間參考書寫的！

考進文華是另一個轉折。那年校長突發奇想，讓新進老師當行政義工。女兒被編派到衛生組，辦公桌就設在衛生組門口，很像一般校長室在門口設置的工友位置。衛生組與保健室連結，都是同一個入口，所以小朋友進門，很習慣地就喊我「阿姨」。阿姨就阿姨，只是被叫了阿姨得幫忙擦藥，所幸先前在第一個學校與護士交情挺好，經常賴在保健室，尋常傷口處理不成問題，也就做得順理成章。小朋友離開時說謝謝阿姨，根本沒想到我是冒牌貨，真實的身分是一年五班的導師。

文華菜鳥那年，最痛苦的是被抓去做教學觀摩。真是恐怖至極。剛從國中轉換到高中，課程深度落差奇大，每天忙備課忙得昏天暗地。開學未久，大肚魚說要帶小孩到日月潭遊玩，女兒心裡暗自叫苦，可又覺得不好對不起兩個活蹦亂跳的小朋友，只好硬著頭皮去了。去到日月潭，大肚魚陪著兩個小孩騎車玩耍，女兒窩在一旁的石桌低頭備課，至今都還記著那天準備的是韓愈的〈師說〉，「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平常上課尚且吃力，還要教學觀摩？唉！

不過這個驚嘆號很值得。教學觀摩大戲演完，平日不苟言笑的校長對女兒印象大好，校園偶然相遇，居然會主動綻開笑臉打招呼。更妙的是，此後年年「抓」觀摩人選時，女兒等於終生免疫，可以一旁作壁上觀。行政義工一職，半年後也在學校的教師會爭取下讓女兒回歸本職，順利擺脫「阿姨」的角色，回到國文科辦公室去了。此後漸入佳境。文華的環境非常友善，不論教學或同事相處。相較以前的兩個學校，文華對敬業的同仁給予高度的評價與尊重，在這兒教書是非常幸福的事。文華成為女兒職涯中最快樂又最充實的一段。

在文華的最後兩年其實也是「開低走高」的曲線走勢。遠離導師崗位七年之後，突然被抓回去當導師，而且是二類的班。二類就是女兒學生時代的甲組，我們家軒軒讀的就是二類。女兒向來喜歡學理工的孩子，總覺得學理工的比學醫的單純些，至少不那麼功利。問題是我們學校的二類，有個「惡劣」的謔稱，一來是發音近似，另一個更實際的原因，是因為二類學生少有因為深愛理工去選二類的，多半是因為不愛一類得背誦文科，或者是不想受三類得加讀生物的罪，於是經由淘汰法選擇了二類。反正這樣一群孩子群聚以後，通常「聲名狼藉」，難帶得不得了。

女兒帶的那個二年十一班，第一印象還算良善，可接下來的挑戰層出不窮。

班上有個孩子，慣常擺出誰也別想管我的神態。我倒不愛管人，問題是這小傢伙三天兩頭遲到，身為導師總不能不聞不問。電話打到家裡，老爸說老早出門了，那會去哪兒呢？結果是這位少爺在學校附近悠哉遊哉地吃早餐。我曾好奇這人底細，特意到班級學生資料庫看個仔細，結果發現那位老兄果然另類，對於制式表格上的提問「希望在文華能做什麼」，他答的是「把一百個妹」，意思就是追到一百個女孩兒！

吼！

不過惡人總有惡人治，這話不大好聽，也未必貼切，我們那位魏公子不算惡人，他還沒把到一百個妹，就先被班上一個漂亮妹妹宋姑娘征服了。而且從此俯首貼耳，再無二心。

魏公子算來是小咖，班上最讓我頭疼的是某人。某人不常笑，剛到班上就因為給另一個女生「奪命連環叩」，嚇得女生跑來求助。不過這事我一點忙也沒幫上。某人的眼神超銳利，而且一副不打算理睬我的樣子，週記只肯寫個三言兩語搪塞，我曾經很不識相地採用同事的「妙招」要他在遲交的周記寫滿一定字數才算數。結果您猜怎麼著？他只寫了一段，把我臭罵一頓交差。

只能大歎：佛渡有緣人哪！

帶班的頭一年有許多慘痛的記憶，然而帶滿一年後，孩子慢慢了解老師愛他們、呵護他們的用心，漸漸養出感情來。而且很妙的是，女兒從來不要求成績，他們在校段考的平均通常都是墊底，沒想到大考的結果空前的好，完全呼應他們在成班之初喊出的口號：史上最強的二類。

然後就是如今的北大了。雖然吃了不少苦頭，被前室友驅逐出境，漏掉了學校某些一開始以為至關緊要，後來發現未必要緊的行政事項。再有，帶來的筆電已經三度中毒，而且是病入膏肓的那種。爸爸，您知道大陸的病毒有多恐怖？中了劇毒之後，電腦螢幕被全面接管，看著游標全然不聽控制地在畫面上移動，擺明了對你張牙舞爪，真教人毛骨悚然！

開學後整整一個月，鎮日是兵荒馬亂的狀態。第二個月算是稍稍進入狀況，但其實好不到哪里去，對於課業的學習，女兒始終有一種無頭蒼蠅的茫然感。前兩天去拜見指導碩士論文的李中華老師，原本只是單純想送一點臺灣的小糕點致意，沒想到李老師出奇不意地問起學習概況，而且給了不少指導。這些指導甚至遠勝當年寫論文的質與量。那年女兒特意飛到北京待了一個星期，結果老師忙到只能撥出二十分鐘接見，而且其間不斷接手機，給出的意見也籠統，女兒未免大失所望。不想這一次只是想去送個小禮略表心意，居然有意外的大收穫。

李老師開出一張書單，不多，幾部而已，只是每一部都得費上很大的力氣消化。幸好女兒這幾天已經開始「改邪歸正」，重拾每日靜坐的功課，總算覺得不那麼費勁。先前笨女兒總想既然尋常工作窮於應付，乾脆放棄靜坐。不想荒疏的結果，就是讀書效率奇差，很難集中精神。再加上熱戀中的室友整晚情話綿綿，女兒只能不斷加重茶與咖啡的量，結果發現無濟於事，讀書依然讀得頭昏腦脹，這才恍然悟起真正的根源是什麼。

哈哈，爸爸大概以為女兒想推銷靜坐，倒也沒有，不過靜坐對人的身心靈有莫大的裨益倒是真實不虛。至少身為中醫師的大肚魚就熱衷此道，而且自認從中獲益不少。爸爸哪天如果心血來潮，願意學習靜坐，女兒一定立馬帶您去見識見識。

壞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這話可是女兒多年生涯的印證，北大的生涯必然也如是，爸爸不妨拭目以待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