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七兩七月半(5/7)

夕陽的金絲從草縫間穿刺過來，將溫暖的火焰帶進輕輕閉著的眼簾。在半睡半醒當中，金枝依稀覺得眼前有個嬰孩。 眨了眨眼，金枝清醒過來，眼前是他們林家的祖墳。 「準備食飯矣。」 說話的是李頭。燃燒的柴火邊，地上插了幾串青蛙，還有幾團土塊在火焰當中，看來是蕃薯。 金枝的肚子響起了雷聲。

在夕陽的柔光與火焰的溫暖之下，李頭看來十分平靜，金枝也不再那樣害怕，畢竟這裡是他們林家的祖墳，而她也還有她的七兩命，每個人都說她會逢凶化吉、一生順事的。 打開包巾，裡面東西都還在。 把八卦盤依師公所說的放在墳前，金枝跪著祈求。 金枝在心裡開口，但只要她求一件事，李頭就會說一次「無效啦！」，搞的她心煩意亂。 「汝甭吵好否？」金枝很不高興，李頭則吐吐舌頭，轉過頭去。

拜完之後，金枝來到火焰旁，這時太陽已經完全西沉，只剩彩霞仍然閃耀著光輝，而銀河已經開始在天頂展現其浩瀚雄姿了。 「是汝佮我弄來遮的嗎？」金枝發問。 「抱來的。」李頭拿起一串青蛙，使勁的撕咬著。 「汝毋是講毋要來這？」金枝問。 「反正恁又毋相信，攜汝回去我不去互人打死？」 李頭撕下一隻蛙腿，然後高興的連骨頭一起咬，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音。 金枝笑了，從包巾裡拿出飯糰，自己吃了起來，吃完之後，換吃起雞腿。 「佮汝換。」 李頭突然塞一串青蛙過來，表示要換雞腿。 雞腿平常在家是阿公跟阿爸的專利，她也不是常常吃的，加上金枝不敢吃青蛙，所以當然不肯換。不過李頭十分堅持，堅持到金枝心裡毛毛的，最後很不甘願的交換了。 一換過去，李頭三兩下就把雞腿解決掉，連骨髓都吸光光。吃完之後，她又拿起一串青蛙，然後看著金枝。 「土雞就吃，水雞就毋吃喔！」 被嘲笑，金枝很不高興，橫著心就咬了一口。 一入口，發現還滿好吃的，蛙肉比雞肉還要嫩，也比放一整天的雞腿要來的多汁。 把青蛙解決掉之後，兩個人開始吃起蕃薯，這時金枝心情已經平靜下來。

「頭姐，汝留在佇遮會危險喔！」 「啥？」 「師父說會中邪。」 「哈！」 李頭一臉不削，讓金枝頗有好感。以她一個十歲小孩的判斷來說，跟她一樣討厭那個師公的人，就應該是好人吧？ 「汝毋驚嗎？」 「我未放心汝。」 原來是這樣，金枝心裡一陣溫暖。 「阿頭姐。」 「嗯……」 「汝是用什麼方法救活那隻水雞的？」 這指的自然是昨天金枝看見的事情，不過對方似乎一臉迷惘。 「睏飽，黑白走。」李頭滿嘴蕃薯胡亂回答，還伸手撿起掉落的碎片來吃。 「慢慢搖，慢慢搖，睏飽趕緊泅過河。」金枝模仿李頭的動作做一遍。 李頭呆看著，然後開口：「我後母是紅姨汝知否？」 金枝點點頭，這她是知道的。紅姨是能通靈、降乩、念符咒的女性，而李頭的後母就是位紅姨。 「看熟了，所以也加減識寡……」 「所以汝看得著好兄弟？」好兄弟指的是陰間亡魂，是大家都害怕的東西。不過金枝自知命重，注定看不到。 而李頭似乎是這些好兄弟的朋友，她非問清楚不可。 「有啊！咱身邊都是啊！」邊說還邊在身旁比了一圈，彷彿是件理所當然的事情。金枝把身體縮了起來，不住張望。 「汝命重看無啦！」李頭拍拍肚子，靠著樹幹開始舔起手指。 「像我這種命輕者隨時都看得到。」 「命輕？」金枝知道自己命重。而越重命就越好，越輕則命越差，但會有多差呢？ 「都怪我命太爛，剋父剋母，阿母生我生到死，阿爸也活不久，我十二歲他就死了。」 想起自己母親，金枝也紅了眼框，頭姐好可憐啊！ 「我的命才二兩一，是最爛的命啊！」 換句話說是在最爛的時辰出生的的人，和金枝正好相反。 雖然發出一聲嘆息，但李頭的表情並不遺憾像的樣子，反而有種開朗豁達的感覺。 聽著李頭述說過去的故事，包括她跛腳的父親、惡毒的後母、收成很差的田地、不孝的弟弟，甚至連她被強暴懷孕，後來流產的事情都說了。

金枝聽著聽著便哭了起來。他現在知道為什麼大人說到阿頭姐總是感到十分惋惜，也都願意接濟她的原因了。 不過，雖然大家可憐她，但也同時怕她，認為她會帶來衰運，就因為這樣，她還得了個「七月頭」的外號。 也許李頭是心疼自己未能出世的孩子吧！她會做許多可愛的玩具讓小嬰兒們玩。小孩在嬰兒時期都喜歡李頭的，可是等他們長大些，卻反過來嘲笑她瘋婆子，他們實在太過分了。 金枝覺得很心疼，因為李頭一直對她很好。 「我因為命輕，所以看得到這些好朋友，會通陪好朋友散步，佮好朋友開講……」 李頭把手伸到空中一揮，一陣微風吹起。 「毋是我救那隻水雞的，是好朋友。」 「汝會當求好朋友救阮阿母嗎？」這是金枝所想要知道最重要的事情。 李頭手放下來，沉默了一下，然後用悲傷的表情看著金枝。 「鬼神來不是在那互汝拜、讓汝求的，是欲來交朋友的。」 交朋友？鬼神跟人交朋友？金枝突然感到一陣混亂，哪有這種事情。以牲平息鬼神之祟，以禮祈求鬼神之助，敬畏鬼神，遠離鬼神。這是每個人都知道的常識啊！怎麼會有與鬼神為友之說？ 金枝看著這位大她七歲的女性。雖說大七歲，不過她經歷的東西一定不只這七年的差距吧！ 「逐家都去廟裡求神保庇，保庇添丁、保庇發財、保庇闔家健康、保庇風調雨順……」 一口氣唸了一大堆，金枝甚至不能全部聽清楚。不過，反正就是這類事情吧！大家都這樣做的。 「佮自己想欲食的物件拿去神明頭前拜，隔拿轉去厝內家己食，按樣想欲得到保庇？汝慢慢矣等勒。」 李頭表情裡有著很多不滿，金枝不是很了解。畢竟，拜拜這回事就是這樣啊！照規矩拜，鬼神們就會保佑啊！雖說她也知道大部分的人都不能如願，但至少他們家人大多可以，不過說到母親的重病…… 「隨便拜拜勒，遮些好朋友顛倒袂爽，顛倒受氣。」

這時，金枝也困惑了，什麼叫隨便拜？大家都依照規矩在拜拜的啊！拜拜的那些繁文縟節可是一懂事就要開始學的耶！ 李頭又繼續說了一大堆。 因為人們總是認為，自己只要遵守那一堆繁瑣的規矩，然後大量的燒紙錢、添油香就算是有功德，但是好兄弟告訴她，他們最痛恨這種人。 「鬼神毋是佇那欲互汝放貸的對象，用一寡祭物就欲愛人幫汝做代誌，無想過鬼神討債的時陣欲啥吧！」 聽見此話，金枝一陣驚恐，鬼神不是凡人，他們要的東西也一定跟人不一樣，那祂們要什麼呢？ 鬼神來這不是在那讓汝拜、讓汝求的，是要來交朋友的。 金枝想起李頭剛剛說的話，這就是答案嗎？成為鬼神的朋友？ 「汝看，這是我的囝子。」 李頭比著她的身邊，金枝當然什麼都看不到。 「伊未出世就死矣，所以一直留佇遮。」 看著頭姐愛憐的表情，金枝想起母親，也相信李頭真的看得到她的孩子。 「好朋友留在遮，就是因為留戀人世間，怕去互人袂記……」 金枝轉頭看著祖先的墳墓，想起每次掃墓的情況。 （保庇賺大錢、保庇全家健康、保庇囝子大漢……嗎？） 的確，從沒人真心關懷祖先，也沒有人教她要這樣做。 「人攏已經死矣愛閣幫汝做牛做馬，這款代誌汝想對否？」 無言，這是金枝從沒聽說過的事情。不過，要是看得見李頭的孩子，有誰能狠心要一個未出世的嬰孩做事情呢？太殘忍了。 金枝感到悲傷與羞恥，把自己該努力的事情推給別人是很不負責的，而她自己，仗著自己的好命，對鬼神從無敬意也是很丟臉的事情。 「咱逐家做好朋友，互相交心。當咱過身去的那一天，好朋友會來迎接咱，逐家做夥逍遙……」 李頭眼神有種瘋狂的色彩，接著一陣開懷大笑。金枝擦乾眼淚，同時對這位被視為不祥的女性打從心裡尊敬起來。

突然，一陣陰風吹起，將鄰近的竹林吹的沙沙作響的，原本不絕的蛙鳴也立刻寂靜。 李頭站起來，滿臉驚恐。 「有危險！」 金枝連忙爬起來，警戒的看著四周。 「好朋友在警告了。」李頭伸手把金枝拉到身邊。 「阿頭姐……」 「好朋友一直在跟我說，叫我帶汝離開這裡。」 金枝看一下墳前的八卦盤，搖搖頭：「阿母她需要……」 「歹人來了……」

突然一聲大吼，冒出三個凶惡的蒙面大漢來。一個拿著麻繩，另外兩個手上則晃著長刀。三人二話不說，就一臉不善的衝了上來。 李頭大叫，護著金枝後退。為首的大漢拳頭帶著勁風揮了過來，李頭立刻留著鼻血暈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