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小小山莊裡,搬來了一個奇怪的音樂家。他從不跟村裡的人說話,也沒有人看過他演奏樂器的模樣。
但村裡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大音樂家。
音樂家在村莊的小丘陵上蓋了一座很大很大的玻璃工廠。在那裡,玻璃是種非常昂貴的東西,以至於在此之前,村莊裡從沒有人看過玻璃的模樣。剛開始時,村人們都以為音樂家是別有企圖的。這是相當合理的推斷。
可他們從沒和音樂家說過任何一句話。他們只知道,音樂家是音樂家。
音樂家日日夜夜都待在那玻璃工廠裡,裡頭卻從未傳來機器運作的聲音。如果你從工廠小小的縫隙中往裡頭看,只會看見音樂家日日夜夜站在完好的玻璃前,用各式各樣的東西使玻璃發出聲音。他拿過鼓棒、用過鐵片、曾浪費地將玻璃砸碎在地、甚至用叉子在玻璃上刮出刺耳的聲音——從來沒有人知道音樂家為什麼要這麼做。
大人們對這位音樂家敬而遠之。孩子們則將工廠當成了試膽的地方,瞞著父母偷偷前往。
可有一天,當一群孩子一如往常地上山遊玩時,卻有一個女孩,在聽見沙子掉在玻璃上的聲音後,居然再也聽不到其他聲音了!
那天,孩子們慌慌張張地離開了工廠。此時,仍舊沒有人知道,原來音樂家日日夜夜地待在工廠裡,就是為了尋找一道頻率,能與自己耳朵深處的靈魂共鳴。
如同那個孩子一樣。
傳說中,只有玻璃才能發出這種頻率。只要找到了這道聲音,一個人耳朵裡的精靈將再也不滿足於那頻率以外的震動。他雖然會再也聽不到那特定頻率以外的聲音,但取而代之的,他將看見每一道聲音所發出的顏色。
為此,音樂家日日夜夜地敲敲打打。破碎的玻璃在工廠四周一層一層堆砌,讓工廠變得好像冰之宮殿一樣……
可是孩子聽不見的消息在村裡傳了開來。冰之宮殿冷峻的外表漸漸地再也無法阻止村人在黃昏、深夜或者清晨偷偷摸摸地前來。所有人都聽說了孩子所見到的世界——那兒的鳥嘴裡會吐出如微風般的綠色絲綢;當火爐滋滋作響時,橘色與紅色的光點會層層疊起、黃色的線轉瞬即逝⋯⋯
孩子們好嚮往這樣的世界。他們不顧父母的反對,每天每天都蹲在冰之宮殿的門外偷偷地聽;而他們的父母,也每天每天地走上小小的丘陵,將他們的兒女帶回家中。
不久後,又有一個孩子聽不見除了玻璃刮傷玻璃外的聲音了。接著第二個、第三個⋯⋯小鎮的聲音越來越少,而人們眼裡的星星卻越來越多了。他們從沒想過,少了聲音的世界原來這樣美麗。妻子口中責備的話變成了粉紫色的、孩子們犯錯的道歉,看起來都比以往真誠的多。
村人們很快地習慣了只能看見聲音的生活。這一切並沒有什麼太大的不方便,也再也沒有人會偷偷地前往冰之宮殿了。事實上,這也已經沒有必要——宮殿日日夜夜地散發著或深或淺的光芒,村人們都知道,音樂家仍日日夜夜地敲敲打打。
可是音樂家還是找不到。他其實並不是一個非常堅強的人,能支撐他直到今日的,不過是他在很小很小的年紀時,曾經見過的世界——
那個宛如泡泡般、無處不是虹彩,連輪廓也輕飄飄的世界。
他一直非常想將那個畫面描繪出來。可他是音樂家,他的眼睛打從好久好久以前,就註定了他成不了畫家。
但音樂家日以繼夜地在這裡敲打玻璃,即使他早已感受不到任何希望。那一天的深夜,音樂家終於絕望地放下了手中的玻璃。他的雙手滿是傷痕,有新有舊,層層疊疊地堆出了錯綜複雜的地圖。音樂家終於走出了他的宮殿。那時,窗外滴滴答答地正下著雨。雨水輕輕敲在他那鋒利而零碎的宮殿之上,每一個稜角、每一支細流都發出了不同的聲音。音樂家傾身聆聽,每一道玻璃都有著他嘗試的痕跡。
就在這時,音樂家一瞬間聽見了那個清亮的聲音——那個片刻、短暫地有如錯覺。
頃刻之後,音樂家發現自己聽不見了。
他抬起頭,眼前宮殿外牆的光在月色下漫無止境地舒展,一點一點地溢出明亮的乳白。所有輪廓的外緣都蔓著彩虹,輕飄飄地舒展——
那個晚上,音樂家在眾人的熟睡之中離開了小小村莊的小小丘陵之上。他沒有流下任何一滴淚水。
音樂家知道,自己終於可以成為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