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1/07/13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阿爸的紅褲(四)

我喜歡看陣頭、喜歡熱鬧,喜歡鑼鼓喧天、空氣中瀰漫的香火與鞭炮的氣味,喜歡將手泡進大冰桶裡面在許多飲料啤酒當中拿出一罐開喜烏龍茶,喜歡一群人聚在一起嘻嘻鬧鬧、喜歡大家聚心會神滿懷敬意的請神入廟、喜歡廟宇文化將人們的情感與生活凝聚在一塊,喜歡在一整天的廟會結束之後吃著澎拜的流水席、看舞台上的辣妹邊唱歌邊脫衣服。 做為陣頭中罕見的細漢囡仔、我知影我是神將腳的查某囝。
小時候我經常在想,他們出陣頭總是再套進一件紅褲子難道都不會熱嗎? 為了讓神將的下半身統一是紅褲子,每個哥哥叔叔們都穿著紅褲子鑽進神將巨大的骨架內,用肩膀撐著大仙尪仔、透過腹部那小小的網格看向外面,用全身搖晃的力量踩蹲步讓手臂晃動,彷彿巨大的神尊自己真的在走路一般。很佩服他們就算是夏天也能頂著大太陽繼續出陣,我都不敢想像熱天穿著長褲撐著神將出巡走過大街小巷,難道這就像乩童拿著刺球打著自己而不覺得痛是一樣的意思嗎? 每一次的進香活動都會有專屬的陣頭衣、上面會印有廟名、主神的名字,款式各自不同、有時衣服質料非常柔軟舒服、有時外套非常暖和耐穿、各種顏色的毛巾掛在脖子上、以及阿公很愛戴的帽子。 在我長大之後經常會拿已經不會再穿出陣的陣頭衣來當作睡衣。記得在大學外宿時期,在所有女宿裡面、只有我身上穿的是男生的上衣而且還印製廟會的名稱在上面,室友們看到我這身睡衣總是很驚訝地形容我看起來就像一個8+9,當時我的陣頭衣的字樣是神農、因為忠樂軒固定會出三重先嗇宮神農大帝的陣頭,一年就會有一件。
爸爸過世的隔兩天,媽媽就開始收拾爸爸房間內的東西。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媽總愛亂丟人家的東西,曾經我有一雙珍藏的帆布鞋穿了很多年看起來舊舊髒髒的、被她擅自丟掉了,她難道不知道舊舊髒髒的帆布鞋也是一種oldschool的潮流嗎? 總之,我知道她開始盲目的大掃除爸爸房間,因此我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匆匆忙忙地找了爸爸的衣櫃,將他的紅褲子收起來藏在一個不會被媽媽搜到而丟掉的角落,當然還有一些陣頭衣跟外套,家裡只有我跟爸爸會把陣頭衣拿來穿、應該說一般的女生都不會想穿陣頭衣啦。或許,對我來說穿上陣頭衣能夠感受到與爸爸同在的感覺。 雖然,我從來不會想穿紅褲子,但是無論如何,我都希望紅褲子能夠一直在家裡的衣櫥內,而爸爸也未曾離開。 在藏起紅褲子之前,我起了一個念頭,就是穿上它,我想揣摩看看、當爸爸穿上紅褲子時是甚麼樣的感覺。當然因為我是在家裡穿的,所以一點出陣頭的臨場感都沒有,從小爸爸就沒有鼓勵我跟他一起出陣頭過,在那麼多趟的陣頭當中,爸爸也沒有看顧過我、現在回想起來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為什麼那麼放心,總是叔叔哥哥在問我要不要喝飲料、要不要吃東西,走路不要走丟、太陽很大去車子裡吹冷氣。他永遠都很忙、永遠都看著他的背影在跟別人聊天、匆匆忙忙地大聲嚷嚷、抽菸吃檳榔喝台啤(當時瓶罐上的花紋還是藍色直線設計),有的時候神將下馬休息時,他們甚至會躲在人家民宅裡面小賭博一番,我好像都跟他在不同的空間,就是靜靜的看著、找著、想著:「我的爸爸在哪裡? 喔,找到了!在那裡。」
照片是我大學畢業製作用礦物顏料畫的爸爸,我在高中曾經用同樣的構圖畫了一張素描,但作品沒有被老師發回來。那張素描畫得比這張照片畫得更精準一些。
照片是我大學畢業製作用礦物顏料畫的爸爸,我在高中曾經用同樣的構圖畫了一張素描,但作品沒有被老師發回來。那張素描畫得比這張照片畫得更精準一些。
從小我就喜歡畫畫,應該說,我從小就只會畫畫。因為姊姊年紀跟我相差九歲,因此比起玩伴姐姐更像我的照顧者、大多的時間我就是自己一個人畫畫。我成長的地方大多都是很多大人的地方,給阿公阿嬤照顧、被帶去工作的地方、看爸爸媽媽打麻將、跟著大人去進香的時候,好多好多的時間那些場合都是只有我一個小孩子,我不是特別活潑特別會說話的小孩,就是安靜、聽話,「她很乖,只要給她紙跟筆她就能畫一整天。」然後大人就會將日曆紙給撕一張下來給我,你知道、對一個孩子來講日曆紙實在很大張真的可以畫很久,因此,紙跟筆才是真正跟我對話的東西。 長大後我也只會畫畫,就讀美術科的我在升高二那個暑假老師要我們畫一張半開素描紙當作暑假作業,當時的我拿了爸爸的照片來畫,是他出陣頭時坐在旁邊休息喝著啤酒的照片。那張素描被我當時的導師稱作是班上人物比例最精準的一張素描作品。 在我拿那張作品給爸爸看的時候,他驕傲地說著他要裱框起來然後在大家吃辦桌的時候放在最前面讓大家看到。看著他驚喜的樣子,我感受到自己被他注意到的、我做的事情讓爸爸開心了,雖然最後那張作品沒有被老師給發回來,但那是我第一次發現這就是讓爸爸關注到我的方法。 家裡除了我之外沒有人會畫畫,更沒有人關注藝術相關的事物,我的喜好、我擅長的繪畫對家裡來說都是未知的領域,在我高中經歷自我探索而深感迷惘的過程中,爸媽一直都希望我放棄繪畫這條路。他們總是很傳統的警告我「當藝術家會餓死,妳還是選實際一點的事情來做比較好,例如像公務員。」 我一直盼望爸爸媽媽可以認同我喜歡畫畫這件事,如果說話是人與人之間交流最重要的方法、那麼畫畫就是我第二個說話的方式,我的口才不好、個性又安靜怕生,能夠讓別人看見我、欣賞我的方法就只有畫畫,如果不能做自己喜歡的事、又不像他人善於與人交談,那我活在這個世上又有甚麼意思? 後來,我在高中畢業的作品、大學畢業展的作品,都是以陣頭的主題去畫的,我不是特別偏好水墨或者東方媒材,但為了展現廟宇陣頭的氛圍、我的畢業製作皆以水墨、膠彩、礦物顏料去做畫面的呈現,畫的都是神將,奇妙的是、這些作品以外的創作風格都有著大大的落差,。 大學畢業之後,我其實很想讀繪畫研究所繼續畫畫,但是當時爸爸的身體健康正急速惡化。 我在大四的時候,某天回台北陪他在醫院動手術,當時他心臟有些問題需要裝支架,並且將打工存來的錢替他分擔了9000元的手術費(不包含媽媽跟姐姐),坐在醫院的椅子上整整四個小時。升上大學之後,爸爸陸陸續續都有進醫院,他動不動就想打電話叫救護車送他去急診,被迫同他一起在救護車上的我都會焦慮到很想嘔吐。 每當看見救護人員精準又專業的掌握爸爸的身體狀況,靈敏地將爸爸安全的抬出門時,我甚至會想,是不是我要交一個這種職業的男朋友,這樣萬一我爸爸又出這種狀況時他才能協助我,因為家裡都是女生,每次爸爸出狀況的時候、要開車送急診的時候,我們真的都很慌張、力不從心,不知道該怎麼辦。 準備大學畢業時,爸爸得了舌癌,一開始聽到這消息的我心都碎了,幸好只需要定期接受電療、情況還算可以控制,面對爸爸這樣的情況,我一直猶豫著究竟要不要繼續考研究所。 後來,我決定放棄了。在我跟爸爸媽媽說出這個決定之後,爸爸一臉輕浮的回答我:「終於想通了啊。」即使躺在病床上,他囂張的模樣依然沒有比較收斂。 這樣的爸爸,我要怎麼去愛他? 我在心裡打了一個很大、很大、很大的問號。
女兒對他來說,是不是只是他在住院、身體不適時,幫他推輪椅、買東西、騎車接送的工具人,然後現在還多了一個功能,就是幫他賺錢還債的工具? 為什麼對他來說這麼簡單啊?為什麼把身體弄壞行動不便、借錢玩股票買期貨,這些種種的後果都是女兒來幫他承擔啊? 為什麼別人家的女兒都是捧在手心上的公主、都是前世情人,而我只是一個陌生但需要的時候隨傳隨到的工具人啊? 我在心裡打了一個很大、很大、很大的問號。 如果說女兒是前世情人的話,那我應該是單戀吧。那個總是默默守護他、照顧他,為他畫畫、期盼有天能得到他關愛的那種單戀。 雖然這個疑問很愚蠢,但,我真的好想知道,他有沒有愛過我。 而我永遠,都等不到他回頭望的那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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