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　見　幸　福

「為什麼？為什麼爸和媽總是不能和睦相處呢？」 林雅柔才走近家門，便聽見屋內傳出來的吵架聲，她厭煩的在心底問，腳步不由得在門外停住。 林雅柔撥一撥頭髮，將身子斜靠在門上，靜待屋內的爭吵告一段落。 十分鐘後，屋內的吵鬧聲停止了，雅柔還没來得及開門進屋，裡面就衝出來一個男人，這個男人就是她的父親。 雅柔看著父親提箱子出來，不用開口就知道發生什麼事情，她冷淡的喊了一聲爸，立刻側身閃進屋裡。 屋內亂七八糟的，除家具、電器外，可砸的東西都砸了，她回到家裡唯一没被戰爭波及的房間，鎖上門將身子拋上床。 望向床頭的照片，雅柔不解的問：「你們為什麼不離婚呢？互相拖著又互相傷害，為什麼不瀟灑點分開算了？」 雅柔長嘆一聲，突然覺得很煩很煩，巴不得找個人出氣。 窗外陽光直射進來，使原本已經夠悶熱的房間，變得宛如烤箱般令人難耐。 雅柔將長髮挽起，但熱氣仍如浪潮般湧向她，她內心的怒火燒紅了她的髮根。雅柔從床上跳起來，拿出抽屜裡的錢包衝出去。 走到常去的美髮院門口，想剪頭髮的衝動使她推開門。 哇！好涼快，屋內屋外簡直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雅柔在老闆娘的招呼聲中坐下，看著老闆娘抖一抖她及腰的長髮問：「小柔，是不是要洗頭？」 雅柔看看鏡子裡的自己，遲疑一下回答：「對，洗頭就好。」 老闆娘一面幫雅柔洗頭，一面說：「小柔，妳頭髮這樣散著不熱嗎？要不要我洗好後順便幫妳綁起來？今天天氣實在太熱了，弄得人心浮氣躁的，巴不得找個人來吵一架，幸好我店裡有冷氣，否則客人可能都被我得罪光了。」 雅柔聞言朝鏡子笑一笑，旋即又低下頭看雜誌。没一會工夫，老闆娘就叫她去沖水。 雅柔放下手中的雜誌跟老闆娘往裡頭走去，她閉上眼在躺椅上躺下，溫水從四面八方流過髮際，老闆娘溫柔的手順著水流按摩著她的髮頂，感覺方才惱人的煩悶一瞬間都消失了。 坐回位子，老闆娘輕柔的用毛巾拭乾她的頭髮，又用吹風機吹乾，「小柔，妳要編什麼樣的髮型？」 「只要不會熱就好。」雅柔簡單的回答。剛說完，老闆娘已經純熟的開始動作。 編好了，老闆娘拿起另一面鏡子反射給雅柔看，雅柔從皮包拿出一張百元的紙鈔交給老闆娘，輕聲道謝後起身離去。 屋外的天氣仍然悶熱，但雅柔的心中卻一片平靜。 這頭青絲就讓它繼續拖著吧！像爸和媽一樣，遲早有一天會拖出結果的。 幾天後的某個黃昏，雅柔的父親回來了。 雅柔正在廚房裡幫忙。她聽見父親將行李擱回房間，然後又坐回客廳沙發上。 母親將菜端上桌，只淡淡的開口：「洗個手，可以吃飯了。」 父親看了母親一眼起身往浴室走去，出來的時候，最後一道菜已經上桌。一家三口就這樣無言的圍坐在一塊吃飯。 雅柔不解的在心底問：媽，妳為什麼不問爸去哪呢？難道妳一點也不在乎？要是真不在乎，歷史又怎麼會不斷重演？ 雅柔食不知味的嚼著飯菜，心裡茫然不解：我們這個家到底怎麼了？ ※ ※ ※ ※ 吃過晚飯，雅柔幫著母親收拾碗筷，母親看到她準備躲進房間，便喚住她。 林母擦乾手面向雅柔，「小柔，媽知道妳心裡有話想問我，是關於我和妳爸的事，對嗎？」雅柔無言的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 林母嘆口氣繼續說：「小柔，妳一定奇怪我為什麼不問妳爸去了哪裡？其實我不問，是因為我相信妳爸不會對不起我。 「我和妳爸是相愛才結婚的，我陪他走過人生最晦暗的日子，最艱苦的日子。現在日子好過點，他便想盡辦法補償我。但我並不要他亂花錢，我只圖家和、生活舒適，就算日子再難過，我也要陪他一起過。 「他不懂我的心，我告訴他；他不聽，我勸他；他不理，我急了就和他吵起來。雖然我知道他是好意，可是我極不願意用錢去代表一切，我不要他當錢的奴隸。有多少錢，咱們就過怎麼樣的日子。錢多，存起來；錢少，節儉點，照樣過日子。 「現在他回來了，而且没說一句話，那就表示他懂得了我的心，所以我也就不必問，也不必說了。」 雅柔抬起頭看進母親歷盡滄桑的眸子，那裡面閃爍一種她從未看過的光芒，熱切而且充滿幸福。 雅柔不懂，那是她尚未經歷的境界，或許，數年後的某一天，她也能擁有母親眼底的光芒，和內心的幸福吧！ ※ ※ ※ ※ 兩年後某個星期天，雅柔開始了她憧憬已久的初戀。 高中三年級，雅柔在圖書館看書準備聯考，一個男孩走向她，無預警的丟下一張紙條給她。　 『林雅柔，想和妳做朋友，願意嗎？』 没有署名，可是雅柔知道他是誰。她收起紙條，抱起書提前離開，發現男孩也跟在她身後出來。 雅柔猛地回過頭瞅住他，男孩被她的動作嚇一大跳，一時愣在當場。 「為什麼想和我交朋友呢？」雅柔淡然笑問。 男孩腼腆的回答：「没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覺得妳和別的女孩不一樣，很漂亮、很安靜、很有氣質。」 雅柔輕笑低語：「是嗎？其實我很平凡。」然後，她看向男孩大方的說：「願意陪我走回家嗎？」 男孩鬆了一口氣，和煦的笑著回答：「好啊！」 這段青澀的感情在平淡中持續了兩年，兩人因考上不同的大學而生疏、陌生了。 分手的時候，雅柔噙著淚問：「為什麼？」 男孩揮一揮手，十分瀟灑的回答：「只是感覺不一樣了。人長大成熟後，回顧以往的一切，都覺得不一樣了，而且不想再持續下去，如此而已。」 雅柔注視他離去的背影，有點心痛的微疼，淚水在眼眶中不停打轉，卻没落下來。 雅柔不懂，彷彿她的世界一夜之間全改變，唯有她仍停滯在原點，不曾移動半步。 她不懂，為何母親和父親能無言對坐一下午，彼此卻相愛依舊，彷彿洞悉彼此的心事，無需言語。 她不懂，男孩改變之大，似乎一夜之間他成熟了，而她仍是他第一次所說的那個，和別的女孩不同，很漂亮、很安靜、有氣質的林雅柔，没有變也不曾長大。 她更不懂，她的世界怎麼突然不同，卻没事先通知她，該長大、該成熟了。

※ ※ ※ ※ 暑假結束，雅柔收拾起紛亂的心情回到學校，大一時的新鮮感早已不復存在。雅柔開始吸收新知，認真享受大學的生活，這時，她終於領悟到長大的好處。　 大三那年，雅柔在社團認識了另一個男孩，他們很投機，常和三五好友湊在一塊談天說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抱負及理想。 「雅柔，畢業後，願意陪我一起出國深造嗎？」男孩某天這麼問。 雅柔坐在校園一隅的草地上仰望天空，「不可能的，我的家人在台灣，我的朋友在台灣，這裡有我牽掛的一切，而外國卻没有值得我留戀的人事物，所以我無法跟你去。」 「那我呢？我不能成為妳的牽掛嗎？」男孩認真的問。 「去追尋你的理想吧！或許朋友可以比情人更長久。一路順風。」 畢業那一年，雅柔送男孩上飛機，輕笑的祝福他。 再聽到男孩的名字，是在同學會上，知道他在美國結婚定居了，這裡没有值得他留戀的人事物。 記得當時雅柔大學時的好友玉心這麼問她：「雅柔，妳後悔嗎？妳後悔當初的決定嗎？你們曾是那麼契合的一對……就這樣分開，不會有半點遺憾嗎？」 雅柔輕笑，澄澈的雙瞳裡没有一絲絲的遺憾，「玉心，當他決定出國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不是他理想的對象，我們的人生目標是不可能一致的，因為不願意束縛他的理想，所以，我決定退一步做回他的朋友。妳問我有没有遺憾，我想……當我聽到他在美國定居時，我心裡真的為失去這個朋友而感到遺憾。」 玉心看著雅柔，突然有感而發的結語：「雅柔，你們分開也許是對的。在這段感情裡，他不夠愛妳，而妳也不是那麼的愛他，所以妳可以退一步做他的朋友，而他則在國外尋到了他的幸福。換個角度，這何嘗不是個HAPPY ENDING！」 ※ ※ ※ ※ 大學畢業後的一個月，雅柔找到一份平穩的工作。 她父親退休了，清閑在家，偶而和三五好友相聚下祺，多半的時間陪著她的母親，品茗對望，說些國事，聊些家事，日子倒也過得快活。 雅柔除了週日在家外，其他時間都忙於工作。 她不求什麼，不爭什麼，認真工作，認真生活。她長大了，開始能和母親用心靈去溝通，用眼神去傳遞，那是一種不同於父母間的感覺。 她羨慕母親的幸運，但緣份可遇不可求，她在等，等一段用心靈談的戀情。 數年過去，戀情斷斷續續發生，也來來去去不曾回顧，雅柔還在等，緣份還未到。 無數的人生小插曲，不乏刻骨銘心，不乏平淡甜蜜；無數的失戀，不缺痛徹心扉，不缺失落感覺，可是雅柔無怨無悔。 三十三歲的她，擁有了一生未曾刻意追求的名利，在白天繁華舞台落幕後，她才能擁有難得的寂寞。 身在不夜城裡，卻不見任何惡習，一身素淨的打扮，一輩子没換過的髮型，不喝酒也不抽煙，每天正常生活，不必靠咖啡來提神，雙頰自然紅潤，化妝品對她可有可無。銀行戶頭愈存愈多，她仍然窩在出租的公寓裡，每天搭公車上下班，有便車她不搭，為的是保留一份隱私，讓自己能擁有一片天地，任她無拘無束的享受自我。 一個偶然的機會，雅柔遇見自己的初戀情人，舊時的男孩，如今已是兩個孩子的爸爸。

「好嗎？」雅柔笑問。 「没什麼好不好，日子很平淡，不愁吃不愁穿。那妳呢？結婚了嗎？」 「單身一個人，日子也很平淡。」 「為什麼不結婚？」 「緣份没到，強求不來。很高興再見到你，我有事先走了。」雅柔轉身離去，長髮飄在風中，一襲黑色套裙悠然掃過五彩繽紛的百貨櫥窗。 雅柔趁著假日回家一趟，舊時小巷已經拓寬，兩旁矗立著高樓，早已失去往日光景，唯有自己的家仍然未改，瓦頂平房，小小的庭院，一片綠意。 雅柔打開家門，迎面吹來陣陣菜香，一聲難得的嬌嗔：「爸、媽，我回來了。」 飯後，一家三口難得團聚，母親泡好一壼茶，相對品茗，父母慈愛的聽著雅柔陳述在台北的瑣事，意會的笑，時間便在笑意中流逝。 夜深人靜，雅柔站在庭院仰望天上繁星，她長嘆一聲自問：「為什麼不肯委屈自己？這些年的等待、漂泊，該夠了。」 不知何時，母親走到她身後，輕拍她的肩，無言的陪她欣賞星空，過了一會兒，「別急，緣份未到。多愛自己一點，別胡思亂想，家裡支持妳。」 「謝謝媽。」 「早點睡，明天還要搭長途車回台北。」 雅柔點點頭，跟著母親進屋。

※ ※ ※ ※ 隔天深夜，雅柔回到台北的小公寓，整理皮包時才發現，遺落了一個小皮包在公車上，裡面有一條古玉菩薩墜子的項鍊。那是一個偶然際遇在拍賣會場買到的，也不記得多少錢，只覺得喜歡，便買下來，一戴十幾年過去，竟没料到會因一時疏忽而遺失。 雅柔惋惜的搖搖頭，她打開答錄機，裡面有男有女，有正事也有私事，雅柔沖杯熱茶，躺靠在沙發上，想著昨夜的那句話，該不該實現。一聲突如其來的電話鈴聲打斷了她的沈思。 「林雅柔，請問哪位？」雅柔按掉答錄機拿起話筒。 電話另一頭傳來了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雅柔，明天同學會，抽空參加吧？我們已經很久没見面了。」 雅柔輕笑，「玉心，妳都親自打電話來了，我不去行嗎？」 「什麼嘛！說得好像我是個惡婆娘似的。」秦玉心没好氣的嬌聲抗議，然後，「雅柔，妳想開没？還要等嗎？」 「隨緣，凡事強求不來，就算強求也不會幸福。」雅柔有些無奈的說，然後轉換話題，「妳和石大哥好嗎？打算何時步入禮堂？」 「或許快了，也或許……等妳一起。」玉心頓一下再開口，語氣中有些關懷和憂慮，「別再耽誤自己，那麼些個人等著，早該決定。苦自己，別苦別人。三十多了，我們都不該再拖，也不能再拖了。」 雅柔長歎一聲，因為玉心的善意，「是不能拖了，我懂。」 結束電話，腦子轟轟然的重覆昨夜自己的話，竟有種欲哭無淚的無奈。 是該好好想想，該好好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