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女嫁也。」──《說文》
一
淖,是一片大水。說是湖泊,似還不夠,比一個池塘可要大得多,春夏水盛時,是頗為浩淼的。這是兩條水道的河源。淖中央有一條狹長的沙洲。沙洲上長滿茅草和蘆荻。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蔞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綠了。夏天,茅草、蘆荻都吐出雪白的絲穗,在微風中不住地點頭。秋天,全都枯黃了,就被人割去,加到自己的屋頂上去了。冬天,下雪,這裡總比別處先白。化雪的時候,也比別處化得慢。河水解凍了,發綠了,沙洲上的殘雪還亮晶晶地堆積著。──汪曾祺〈大淖記事〉
清早聽見父親在餐廳跟剛遷居至密西根湖畔的妹妹通話,那間建材新穎格局良好的單人租屋,是父親久坐在電腦前數週、幫妹妹找到的好物件。我可以想見,那個房間的平面圖,在他向妹妹叮囑這些那些的同時,不斷在他腦中放大、縮小,一下子聚焦成三維立體的細節,一會兒又切換成俯瞰的平面,下一刻調轉至電梯大廳等公共空間,妹妹對父親轉述的一切──親切的鄰人、出租公司經理、負責大樓修繕與清潔的人員,他們的一言一行──都在父親的腦中顯影得有聲有色,就在如此牽掛的心情下,他參與妹妹的生活,自始至終。
他是唯一沒有置身事外的。老實說,若不是偶爾又在半睡半醒之間聽見他和妹妹的對話,我已經漸漸忘記我們家原本是四個人。妹妹跟我極親,又或許是太親密了,我甚至覺得長大後的她是用一種憤恨的方式把我推開,直到幾年前一起去品川橫濱台場自助的時候,這種瀕臨決裂的排斥,像橫亙我們之間一道崩裂的結構牆,露出腐朽的鋼筋。
恨我的不只她一個,或許母親也是。在她根本沒有準備想要一個孩子的時候,因種種匱乏而營養不良的身體、精神,卻迎來一個從不停止哭泣的孩子,至今也無法卸下重擔。「妳不用再煮飯給我吃或洗衣服也不用再聽我說話,反正妳從來也就聽不懂。」妳也不用再當我的母親了,這麼多年夠累了吧。「嗯,妳要怎樣過生活隨妳,我都支持,也支持妳搬出去。」她支持的意思就是沒有任何意見,包括她被強迫不能再有意見的部分,例如她始終不懂我為什麼不像個女人該有的樣子嫁了,在她的年代可不是這樣,她不敢再多說,所以乾脆也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父親冷哼一聲。
我想,擁有一個家,無論是一個人的或者兩人以上的,都是身為人的基本需求,如果大環境讓大部分的人都沒有辦法靠努力滿足這個基本需求,這種巨大的不穩定就會擠壓成各種心理的不適,散落在每個人的生活細節中,在人與人交會的場合引爆,又或者久放變質為角落酸臭的一罐牛奶,無辜的白,孩子的未來。
中午,我再次聽父親說那些關於妹妹沿著湖畔散步十二公里的故事,我在聽,但我想的是那些為了寫作而旅行,透過旅行尷尬路過他人生活的作家,見了無數他人的風景、寫的還是自己情感的鄉愁。
有一天,我也會有自己的鄉愁。當我孑然一身地發現自己就算流浪,也沒有誰等我回家的時候;當我恍若隔世從異鄉醒來,精神上也從來沒有離開這個家的時候。貧脊的意思是苗而不秀、秀而不實,埋下的伏筆沒有續寫、澆灌的憐愛沒有開花。
二
這裡人家的婚嫁極少明媒正娶,花轎吹鼓手是掙不著他們的錢的。媳婦,多是自己跑來的;姑娘,一般是自己找人。她們在男女關係上是比較隨便的。姑娘在家生私孩子;一個媳婦,在丈夫之外,再『靠』一個,不是稀奇事。這裡的女人和男人好,還是惱,只有一個標準:情願。
因此,街裡的人說這裡『風氣不好』。
到底是哪裡的風氣更好一些呢?難說。──汪曾祺〈大淖記事〉
這一次,我不再像去朋友家拜訪那樣,覺得無要無緊。從出門前就開始惶惶不安,站在門口盯著手中的鑰匙半分鐘,只為了確定手上握著的、是一串可以回家的鑰匙。
我告訴O,我今天覺得很不對勁,他問:是哪裡不對勁呢?果然我沒有辦法接受他的擁抱,我哭了,而他還以為這只是我們認識十年後,我終於愛上他的證據。「不是,」我注視他的雙眼,清清楚楚地告訴他「這是我第一次覺得,你跟其他人沒有不同,而我像是在被你強暴。」他不解地看著我一會兒,告訴我他同時感到興奮與害怕,怕的是,我對他靈魂的透視,恐怕是真的。
真相好比鑽出意識之土的嫩芽,一旦開始生長,誰都無法繼續掩蓋。眼前愛著我十年的男人,真正想要的是一個有孩子、有婚姻的家,他後來交了個女友,盼著他拿到學位就跟他結婚。他還難掩自豪地向我強調她是「正式」老師,「現在的妳想要的話應該是做得到的,」他一反常態地對我說出這樣的話,「不行喔,」我輕笑著回答:「我筆試不行。」「那是妳沒有真的想要。」「不是。」原因我自己清楚,考過的老師們也清楚,但此刻我更明白了為何他終其一生執著自己的學歷、以及只能執著的原因。我瞬間釋然了,心中有種無可奈何,不知道怎麼說,並非只是對迂腐的社會風氣感到不平,而是關於一個人好好成為自己這件事,對某些人來說,是特別不容易的事。我深切體會到枷鎖這種東西,是誰給自己銬上的最後已經不重要了,悲哀的是,歷經半輩子以後,身上的枷鎖會化成我們賴以生存的信念,沒有機會探索自己為何而生,在害怕丟失自己之下,我們透過認同枷鎖來穩固心目中的自我概念,變相地選擇了自己的人生,就像毀屍滅跡的幫兇一樣,真正的兇手已經消失在情節之外,剩下的是不懈揮汗掘墳的自己。而我只是拒絕讓「妳是考得上正式老師的」這句不負責任的風涼話成為我脖子上的鏈條罷了。
「有一次我坐在你的書桌前,你從浴室出來,很嚴肅地問我在做什麼,你記得嗎?」「嗯?」「為什麼這麼生氣呢?」「應該是,我害怕妳發現我有多糟糕」「所以你有多糟糕?」「......我慣性......說謊?算是一種操控」「哪一種操控?」「我知道妳要什麼,或者說,我知道妳喜歡我曉得妳要什麼。」「嗯,我很喜歡。還有嗎?」「嗯......還有嗎......終歸一句,我應該到現在還是,無法接受,自己很糟糕的這個事實。」
O極渴望「正常」,或許這就跟他期盼婚姻與小孩的原因一樣,再「正常」不過。我不知道在O的想像中,他覺得「人們」都會怎麼看待他的社交恐懼、安眠藥依賴、延遲畢業,或者有車有房就能結婚生子,我只知道,我再也不是當年那個無法理解他的困境的人,然而,即便我懂,我也還是從來不要他一分錢、根本不在意別人怎麼看他(無論他信不信,我心裡有數),同居不曉得,但我絕對不會讓他成為孩子的父親,這是母性的本能,我本能地覺得不行。
證明就在隔天中午他女友突然出現在樓下時,他驚慌失措的樣子,我才了解,多年的愛什麼的,原來那麼天真可笑,我的直覺是對的,我不該否認。
而我也知道,唯有在信任的基礎上,關係可能無比堅毅,不在於一張簽字的紙、不在交融的血,在兩人之間的總和。
「情願」,如汪曾祺寫的。兩個人在一起,情願才是真的。
就像東晉的戰亂長出桃花源,今日重讀〈大淖記事〉,想時代的我們,這輩子多少要質疑一回自己、婚姻、人生,才發現大淖就是擺落無關造作的烏托邦,為情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