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元年,十月,劉秀定都洛陽。
四個月前,劉秀在高邑稱帝,隨即組織起朝廷架構,決定各種官職與將軍位,讓大家夥分頭去幹活。 分來分去,就是為取關中。 如今定都,除了戰略上的意義,政治上也不可忽視。
聚集在劉秀底下的大將們,基本上還是有遠大的志向。 但是他們的副將。
他們的士官。
他們的部隊。 千千萬萬的人,各有不同的想法。
而萬事逃不過「利益」二字。 長安已經被赤眉軍洗劫一空,等到打下長安再來慶功,也不知道是要慶三小。
此刻的劉秀軍,某種程度上失去了共同目標。 所以,身為領袖的劉秀,必須動起來。
封侯。 封侯是為人臣子的最高等級追求。
這跟幾百年後的榮譽爵位不同。 更像是日本戰國時代的「大名」。 一國一城之主。 劉秀提出的草案是:「最高等級的列侯,可以封四縣,其他往下遞減。」
就有學者們反對啦:「自古以來,封侯者大不過一縣,比較利於管理。」 劉秀笑道:「自古以來,只有君王無道會亡國,哪有給功臣土地過大而滅亡的呢?」 其實學者們說的是西漢列侯。
周朝才沒有什麼百里一縣的限制。 更重要的是,劉秀能夠信賴的人有限。
如果隨便把領土封下去,不知道還會增添多少變數。 一層疊一層的統治架構,這些日子以來,早就在劉秀腦海中演練了無數遍。 然而,就在劉秀正式推動封侯計畫之前,破虜大將軍叔壽戰死了。
叔壽是父城子弟,當初由馮異推舉加入劉秀軍。 一路戰功彪炳,甚得劉秀信愛。 而叔壽戰死的地方,並不是山東河南這些接下來要討伐的戰區。
是河北。
是邯鄲。 劉秀前腳才剛離開河北,魏郡的諸多大姓就連結了赤眉殘軍,檀鄉五校等賊,在河北掀起了反叛。
同時,更往河南推進。 光憑一個皇帝,是無法統治天下的。 劉秀立刻下令進行封侯,並派出了叔壽的好友,銚期為魏郡太守,以大將軍職權回頭平亂。
銚期,雲台二十八將排行第十二。 潁川人,身長八尺二寸,換算過來大概是一米九的身高。
不僅身材高大,長相也十分威猛的銚期,受到馮異徵召助守父城,表現優異。 戰後自然也受到推薦,加入了劉秀麾下。 當劉秀在河北收到王郎通緝令的時候,剛好一群百姓正圍著劉秀部隊。
想要儘早離開,卻又不能傷了百姓。 劉秀正困擾的時候,銚期翻身上馬,舉起大戟,猛喝一聲!
吵雜的市街立刻安靜下來。 「統統給我讓一條路出來!」 在這個壯漢的威脅下,百姓們很快讓到一邊,但劉秀部隊好不容易趕到城門邊上,城門也已緊閉。
銚期二話不說,拍馬上前一戟就挑起城門長。 「開門,活。不開門,看你先死還是我們先死!」 劉秀親眼見識了銚期的勇猛果敢,將其派給鄧禹運用。
在鄧禹手下,銚期依然表現傑出。 每次上陣,銚期都像打了興奮劑一樣,即使身負多處創傷,仍是悍猛迎敵。
鄧禹跟劉秀分頭攻打銅馬軍時,鄧禹連戰失利,為賊軍所困。
也是憑藉著銚期的勇猛,才得以突圍。 但,如果只是勇猛,可以封食邑五千戶領一郡之長嗎? 劉秀真正看重的,是銚期重信守義的性格。
不說劉秀逃亡期間,只有少數將領不離不棄。 銚期年少時,更曾守過三年父喪。 「凡喪三年者,百日剃髮,仕者解仕,士子輟考,在喪不飲酒,不食肉,不處內,不入公門,不與吉事《會典》:不娶妻納妾,門庭不換舊符。」 差不多就是當三年阿宅的意思。
可所有的娛樂也是被禁止的。 一般人能守一年,已經十分了不起。
在沒有被強制規範,也不是求功名利祿的情況下……事實上,服喪期間若有朝廷徵辟,「移孝作忠」也是很常見的事情。 退一萬步說,就算這個人是演的,其自制的本領也是十分高超。 劉秀看中的,其實就是銚期超越常人的道德標準。
有此人在,河北當得寧定。 銚期領命,率了大軍就去鄴城赴任。
這也是後來東漢末年常見的景象:遙領太守,打下來才算你的。 早先,鄴城是由更始尚書謝躬掌管,這也是此次叛因。
謝躬的一個將領「卓京」仍在,一看劉秀對河北疏於防備,就找了以前支持謝躬的大族起兵。 銚期心知兵貴神速,自領先鋒趕在大軍之前,混淆了卓京的情報。
更憑藉這支奇兵,大破卓京。 以雷霆之勢平定鄴城的銚期,待到大軍趕來,立刻轉往支援河南邊境。
然而,連戰連勝,回返鄴城的銚期,卻又聽說了豪族李熊的弟弟打算再次迎來檀鄉兵。 一個人說,銚期表示不足採信。
李熊時為盜賊督,既有聲名,又有勢力。 等到第三個人說起,銚期才召李熊來問:「城裡人都說你弟弟打算反叛,可有此事?」
李熊噗通一聲雙膝跪地:「我也聽說,確有此事。願受將軍責罰。」 注意一下,很多時候在各種故事裡,總是寫得一付兄弟一家親。
事實上,古往今來,凡是成年後,兄弟就是兩家人。 李熊聽說了弟弟的事,並不表示他有同謀。 銚期臉色不變,將李熊扶起,道:「你如果覺得當官不比當賊好,就帶著你的母親去投靠你弟弟吧。來日沙場相見,你我性命相搏便是。」
李熊略一遲疑,連忙回家帶了母親,就去找弟弟說了。 不久,李熊帶著弟弟的屍首回來:「吾弟甚是愧疚,自盡以謝將軍。」 銚期深深的嘆了一口氣。
他又不是笨蛋,哪裡會相信有笨蛋會因為這種事情自殺? 擺明了就是李熊為了保全家族,刺殺了弟弟,結束這場紛爭。 很快地,豪族為銚期殺弟的傳聞,傳到魏郡各地。
銚期高大威猛,連熊也敬他三分的形象,越傳越是誇張。 「(銚)期重於信義,自為將,有所降下,未嘗虜掠。」 恩威並施的銚期,順利穩定了冀州。
是的,只有冀州。 河北分幽冀。 更北方的幽州,就在建武二年的年初造反了。
第一個決定跟劉秀反臉的,正是郭聖通的舅舅,真定王劉揚。 好好的親家,為何要反? 卻說劉秀在建武元年六月稱帝,隨即封郭聖通為貴人。
不是皇后。 早先,劉秀勢力中,河北派與荊州派的對立已經漸漸成型。
而劉秀對於郭聖通封后一事的拖延,自是更叫河北派不滿。 拖啊拖的,劉秀卻暗中找人去把陰麗華接往洛陽。 陰麗華的哥哥陰識,原本在更始帝手下也混得一個風生水起。
但陰識本身就是個懂看風向的人……曾為劉縯手下大將的他,在劉縯被陷罪殺害的時候,安靜得很。 劉秀出使河北不久,更始政權便分崩離析,陰識雖有兵權,但無實官職。
二話不說,陰大哥就回到了新野。 劉秀早就遣人把陰麗華送回新野,不然怎麼安心北上? 此時劉秀稱帝,心心念念便是陰麗華這個「糟糠之妻」,明眼人哪個不知?
當陰麗華跟哥哥一起來到洛陽,劉秀便即提起封后之事,更立刻封陰識為騎都尉。 西漢的騎都尉,原本是羽林軍頭領。
能坐上這個位置的,親信等級都是極高。 後來,騎都尉也領西域都護……雖然隨著西漢滅亡而失去這個功能,但騎都尉從宮中軍官逐漸演變成地方直屬朝廷的部隊長,其來有自。 陰識一上位,立刻聞到風向不對。
打聽之下,很快明白了,劉秀在河北又娶了一個妻。 大丈夫三妻四妾,豈止形容?
沒人規定只能有一個妻啊。 不過陰識隨即領悟到,若劉秀一意孤行要封妹妹為后,事情恐怕要糟。
兄妹一番商議,陰麗華婉拒了劉秀的提議,更曉以大義。 「郭貴人有子,河北諸將無不盼著太子上位,榮華富貴。」陰麗華道:「如今橫空殺出一新野村婦,皇上豈不知成帝故事?」 漢成帝。
趙飛燕。 沒有兒子的女人封后,就會讓整個後宮的孩子都活不長久。
這不是迷信。 是權勢迷了人的眼。
蒙了人的心。 劉秀的拳頭握得死緊。
他知道。
他都知道。 陰麗華說得有理。 可是劉秀為什麼要當皇帝?
為什麼要站上天子之位? 不就是為了過上自由自在的生活嗎? 可如今,他連給自己最愛的人一個名分。
都辦不到。 緊握的雙拳指間,滲出了鮮血。 劉秀緊咬著下唇,滿臉蒼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良久,劉秀的臉色慢慢平靜下來,轉身出了房門。 「來人,持我號令,領吳漢來見。」 由於攻打洛陽時,吳漢等諸將未遵號令,擅自行動,如今包括吳漢在內,朱祐、堅鐔等人盡在牢獄之中等候判決。
但此刻,滿腔怒火的劉秀,並不是要找他們開刀。 而是要放猛虎出閘了。 一日之內,諸將盡得特赦,復還原軍。
「據聞檀鄉賊折返河北,有眾四十萬,特命大司馬吳漢帶兵征伐!」 吳漢雖在獄中,也知銚期北上定鄴,更伐河南。
於情於理,鄴城周遭都不應該有這麼大股的賊兵。 要不,銚期已反。
要不……吳漢念頭才起,就不禁打了個冷顫,伸手揭開了皇上傳來的密信。 「順我者民,逆我者賊。」 八個大字後,是洋洋灑灑的一大串名單。
有許多人,吳漢都是識得的。 是河北諸將。
是親近真定王劉揚與郭家的諸將。 「嘿嘿,順者生,逆者亡?我吳漢這次跟對老大了。」 吳漢怔了半晌,才發現自己在笑。
隨即提筆寫下了一個人名,請密使轉交劉秀。 「彭寵」。 洛陽宮中,劉秀攤開吳漢的回信,上面赫然是吳漢前不久的上司名字。 「大司馬是明白人。」
劉秀的身邊,耿純淡淡道。 「能做到我要的,該給他的,自然不會少。」劉秀緩緩起身,「你呢?你能辦得到嗎?」
「先取劉永,再下劉揚。」耿純點點頭,「姓劉的真命天子,只能有一個。」 夜,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