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暗湧（三）

（……） 阿恩驚異之餘，也不自覺地發出讚嘆之詞：「你今天很美呢。」

「啊……謝謝哦。不過我也是很愛這條裙。」

餐廳離家約十分鐘路程，一路上二人愉快地聊著天，Laura交代了自己的丈夫在她回家那早上就急忙道歉，承諾以後不會再犯以外，這幾天還對她特別好，看來是知錯了。阿恩聽到，感到由衷的高興。

一坐下來，阿恩看到Laura的正面，又覺一陣麻痹流過全身。

二人變熟的速度簡直快得可怕 。點的菜未到，她們像老朋友一樣聊天聊地，從服裝到食物，從家具到另一半，無所不談，這大概就是年輕樂天的女人之間的默契吧。

於是她們約定，每隔一、兩個星期就要見上一次，無論是外出吃飯，或是在阿恩的家吃些茶點，或是一起到超市買東西；她們像十六、七歲的少女一樣，一找到機會就要見面。

幾個月後，細心的Laura開始掌握了阿恩的生活作息，知道她大約何時會下班，何時會和男友跑步，於是能巧妙地用不對阿恩生活造成負擔的方式與她相處。阿恩驚訝她的觀察力，心想：天底下真的有這麽合得來的鄰居，總是適時能帶來歡笑和樂趣。

Laura自以爲很瞭解她這位好朋友，卻不知道隨著時間的推演，某種漩渦正把阿恩捲進去。那是一種可怕的思想，又黑又重又狡猾，它趁著阿恩頭腦放鬆之時趁虛而入。這是一種隱秘的、深藏的想法，對阿恩來説，它原本已經像回憶一樣虛弱暗淡，躲在漆黑的房間的一角，她以為自己以後都不會走進裏面。

某次Laura又來訪，在她面前換上了一條白色長裙的時候，那可恨的想法卻像被那白得耀目的裙擺嚇怕了似的，突然由黑暗中探出頭來。阿恩看著面前一身白茫茫的女人，漂亮得像天仙下凡一樣，清楚地感覺到那駭人的思想化作了衝動，長出了腳，奔向自己身體的各個部位。她呆愣了。

「怎樣，好看嗎？」

她甚至害羞起來，抬不了頭也説不了話。

「喂，怎麽了？」Laura笑著說，笑容映在雪上，倍感刺眼。

「好呀，很美很美。」

也不知這算是誠實或虛僞的回答。

好不容易撐到Laura離開，一切都沉澱下來，她急速地呼吸著房間的空氣，空氣都是窄的，一直壓迫著。她決定傳一個短訊給男友，騙説自己有公事未完成，要取消晚上的約會。他爽快答應，還錄音鼓勵了她幾句。聽了以後，她又坐在原地發呆。

各種思想升起，各種思想跌下。她想，一個人變得漂亮肯定是上天的恩賜，是注定的。一個醜陋的人也是。然後一個漂亮的人與另一個漂亮的人相遇，會愛上對方，會結婚、生小孩，大概也是建基與他們的漂亮的事實之上。然後小孩會長大，情人會老死。她想，但如果小孩沒有遺傳到父母的美麗——大概因造物主說過：你要變得醜陋——那人仍然生活著，但無論遇見多少漂亮的人，他們都不會愛上他，因爲­——已經説了——他醜陋。造物主注定了他的醜、設計了他的醜。那人無法結婚、生孩子，沒有孩子會長大，最後孤獨地在床上老死。

直到家裏變暗，她才發現黃昏已到。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