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曾經因為一個人,愛上一個季節?
我在咖啡廳打工的同事經常跟我說,他覺得人類是一種喜歡互相取暖的動物,怕冷又怕寂寞,而女性在這方面的傾向更加明顯,我說他那是性別歧視,他說:「拜託,是上帝把你們女生設計成這樣的,你怎麼不說上帝歧視你們?」我說:「我不信上帝,我信女媧。」他問我:「……女媧是女的嗎?」
我在車站地下街打工的同事經常問我一個問題,她很好奇耶穌如果知道他的生日被後人拿來行銷,甚至變成情侶的常用節日,祂會有什麼反應。我剛開始會很認真地和她一起思考這個問題,在她問了我一百次之後,我只會回答她:「快交個男朋友吧,耶穌不會在意情侶用祂的生日當藉口,但祂遲早會對你這種仇視情侶的問題感到厭煩。」她趴在櫃台上,第一百零一次滿臉悲憤的說道:「聖誕節又要到了,我還是一個人過!要是耶穌沒有出生就好了!」
我漠然的打完卡下班,搭乘手扶梯到地面,輕輕地對著台北的冬天呼了一口氣,看著那一小團白霧散去才抬腳往前走。人為什麼要互相取暖?聖誕節為什麼要和戀人一起過?這個城市的冬天不會下雪啊,可以冷到哪裡去呢?
如果可以下雪就好了,下雪還比較好。不會下雪的冬天除了寒冷跟聖誕節,與其他日子並無任何不同,至少我是這樣想的。如果可以見到雪,我是不是會更喜歡冬天一些?
所以那年冬天,我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一個足夠冷的地方,遍地都是冰,放眼望去天地間都是雪白的一片,美極了。站在那裡的呼吸時,我忽然很感謝父母給了我一個不怕冷的身體,也很感謝決定去旅行的自己,因為我在那裡遇見了能夠陪我過聖誕節的人。
他是眾多旅客中的一個,也是台灣人,長得很聰明也很怕冷的樣子。他在煮泡麵的時候,手冷得發抖差點把碗打翻,我反應快就順手幫他扶住了,他為了感謝我分了半碗泡麵給我吃,我問他這麼怕冷為什麼還要來這裡,他說是為了拍好看的照片,他是一名攝影師。我問他能不能給我看一下他拍的照片,他稍稍猶豫一會兒,最後還是同意了。
他拍的都是世界各地很美的風景,我問他有沒有試過去不美的地方,拍出美的照片,他搓著手嘴裡使勁對手呵氣,一句話說得磕磕絆絆:「沒、沒有想過欸,我好像還沒辦法做到那種事。」
我看他連在室內都冷到說不清楚話,只好把一個毯子借給他包著身體,他身上原本已經有他自己的毯子了,現在包了兩層。手腳冰冷的問題,他手上的手套跟暖暖包似乎也沒起到太大作用,我把自己用的暖手抱枕分他一半,兩人面對面坐著,手都縮在抱枕裡。
「暖和多了吧?」
「……好厲害,你的手為什麼這麼溫暖?這個抱枕又不會發熱。」
「因為我脂肪多,可以自體發熱,不需要抱枕發熱。」
他呆愣的看著我幾秒,對我說的話不知道該作何反應。我忍不住笑出聲:「開玩笑的,不好笑嗎?」他愣愣地回答我:「我以為是真的。」我笑得更大聲了,我平時笑點沒有這麼低的,我發誓。一定是冰天雪地對我施了什麼魔法,不然就是我眼前的這個人真的挺有趣的。
我問他:「你覺得女生特別需要和人在一起取暖嗎?」他毫不猶豫地搖頭,低頭看了一眼我們縮在抱枕的手:「不,我覺得我比較需要取暖。」喔天啊,我一定帶他去見咖啡廳的那位同事,讓他見識一下世界上也有需要取暖的男性。
「你喜歡冬天嗎?」
「不喜歡,冷。」
「那不冷的話就喜歡了嗎?」
「不冷怎麼叫冬天呢?」
真是個邏輯小天才,耿直到令我敬佩。我回過頭看向他手裡的鏡頭,想起他說的話便忍不住開懷大笑,但他仍可以將張嘴大笑的我拍得很美,這很神奇。他明明就有把不美的東西拍得很美的能力,我就是一個例子。更神奇的是,他那麼怕冷,泡麵的時候手都會抖,可偏偏舉起相機的時候手就會非常的穩,他說他可以忍住,為了拍出滿意的照片,他可以暫時抵抗寒冷。我說:「那你不能為了泡麵忍耐一下嗎?」他撇過頭不說話了。
我很喜歡他幫我拍的照片,他把我拍得比本人還生動。
我要回國的時候,他即將前往下一個國家。我留了家裡地址給他,讓他把我的照片洗出來之後寄給我,他在暖手抱枕裡跟我拉勾約定了,還不忘感嘆一句:「你的手真的好溫暖喔。」我輕輕笑著說:「剁下來給你好不好?」他依舊愣了幾秒,才跟著我笑出來:「是開玩笑對吧?」
我皮笑肉不笑的回答:「也不一定。」
啊,他愣住的表情真是讓我百看不厭,滑稽中又帶著些許可愛。
當我回到咖啡廳和車站地下街,冬天已經快要過去了,可我竟然希望冬天慢點走,因為有個人怕冷,他可能只會在冬天的時候需要我,或者需要我溫暖的手。有那麼一瞬間,我甚至希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冬天,這樣無論我哪天再遇見他,都有理由去握他的手。下一瞬,不得已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忽然意識到自己像個變態。
照片寄到家裡那天,我數了一下,總共五十七張。堪比一本寫真集了,他會不會要我自費啊?好吧,他不是那種人。把照片一張一張欣賞完,想貼到牆上的時候,發現有一張照片的背後留了一行小字:「明年冬天見。」我哼了一聲,真有你的,我出生到現在第一次期待冬天的到來。
後來的日子裡,他陸陸續續也寄了很多在不同國家的風景給我,我每次都會把照片貼在牆上,想著,等這張牆貼滿了全世界的美景,我大概就能和他見面了吧。我的生活裡,再也沒有比他更有趣的人了。
聖誕節再次到來的那天,在我家樓下遇見他了。看他的樣子,似乎連台北的冬天也對他具有極高的攻擊性,我上前握住他凍僵的手,他又驚訝的愣住了。明明是你來找我的,驚訝什麼啊,這個傻子。
「哇,我真的好久沒回台北了。」
「你連台北的冬天也覺得冷嗎?」
「嗯,超級冷。」
「要跟我一起過聖誕節嗎?」
「嗯,所以才來找你的啊。」
我把自己身上的圍巾給他,他圍著兩條圍巾跟我一起走在街上。我問他難道不是因為怕冷才來找我的嗎,他說:「台北不下雪欸,那你還喜歡台北的冬天嗎?」我這才想起臨別的時候曾跟他說我喜歡雪,但不是很喜歡冬天和聖誕節。
「喜歡啊,看過雪了,怎麼能不喜歡孕育出雪的冬天?」我沒想太多就回答了。
「那我也是,我喜歡你溫暖的手,怎麼能不喜歡擁有這雙手的你?」他笑著說道,眼神像那年冬天雪國大地上的冰一樣澄澈,笑容則一如既往的滑稽又可愛。
邏輯小天才又出現了啊,這邏輯羸弱又貧窮,我還是信了,就憑我也喜歡他。後來,我們一起度過每年的聖誕節,冬天待在家裡洗相片互相取暖,其他季節就一起去旅行一邊攝影,照片牆上的照片越來越多。
我問他怕不怕耶穌討厭我們濫用祂的生日,他說:「我除了冷,什麼都不怕,你怕嗎?」我說:「我除了不怕冷,什麼都怕。」他把顯影液的蓋子關好,自信的說道:「那我保護你?」這小傻子還挺有自信。
冬天一如既往的冷,我男朋友一如既往的笨。我好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