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1/08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擬把疏狂圖一劍《卷一 潛鋒勿用》第十四章 暮雲(下)

  慕無徵沒有回答,關切的神情卻出賣了他。
  他有些後悔了。
  想來他當初就該順從師父卓無豔的意思,不該同意帶月兒離開陌桑村,這樣也就不會害她受此痛苦折磨了……
  許幽明顯然不在乎答案,依序輕輕轉動布在傷口周圍的銀針,沉聲說道:「即便如此,我施術之時,不喜旁人在場干擾。所以,煩你離開。」
  「需要多久。」慕無徵說道,轉而望向月兒蒼白的容顏。
  許幽明將銀針扎得更深,傷口逼出淤黑的積血。她揚起一道秀眉,不高興地說道:「病人交到我手上,我自會全力救治,你全然信我便是……難不成我也得尋隻鷹鳥證明自己,博取你的信任才行?」
  是人便有自己的脾氣。
  先前慕無徵對唐三應的善意心懷疑慮,許幽明管不著,更不在乎,可現在他既然託付了病患,便該相信她,相信許幽明代表的醫術,而不是到了此刻還抱有懷疑。
  慕無徵清楚感受到許幽明的不快,更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他走,或是她走。
  慕無徵搖了搖頭,歉聲道:「仙醫多慮了,我會在樓下等候,有勞了。」
  說完,他揹起劍架往樓下離去。
  慕無徵並沒有在一樓等待,而是逕自退出臨東閣,關上房門後,盤坐在門口附近。
  「何必如此?」
  唐三應單手抱胸,倚靠著樑柱,見他坐守在門外,這才摘下煙桿,開口問道:「臨東閣是特意為你們準備,你無須這般客氣。」
  慕無徵沒有立刻回應,一手搭放在劍架上,屈指隨意彈響雛鋒劍刃,低語似的劍吟,幽而不斷,漸與呼吸同奏。
  他直言道:「這一切,都是那個人的吩咐?」
  臨時清空作為醫診空間的閣樓,事先準備好的大量藥材與器具,甚至請來許幽明這位行跡常於湖南的名醫,就算他在怎麼不擅長推敲之法,也察覺得到這一切太過巧合,太過刻意。
  唐三應沒有隱瞞,說道:「是,正如你的猜想。」
  「所以,」慕無徵抬頭看向唐三應,說道:「那個人是什麼時候傳信與你?」
  ──是什麼時候,知曉月兒會受此劫難。
  「三天前。」唐三應如實回答。
  慕無徵瞳孔一縮,停下彈擊劍刃的手指。
  是夜寧靜無聲,對話陡然中斷,沉默突然籠罩住兩人,煙斗裡的輕煙不安地徘徊其間。
  似乎是想起方才在臨東閣二樓發生的事情,慕無徵終究是控制住了勃發的劍意,再度屈指彈響劍刃,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沉寂。
  三天前。
  不早不晚,唐三應收信之期,正好是月兒受傷的時間點。
  由此看來,那個人的推算之能,依舊是神鬼莫測;那個人對於月兒的態度,依然是淡然寡情。
  曾經,慕無徵十分嚮往這份淡然,這種寡情,因為這與〈亡心訣〉的真義不謀而合,忘性無情,或能帶他一窺兩百年前,僅有無淵子得見的《無痕劍》峰頂。
  然而此時此刻,他卻對這種想法感到厭惡,不單單是因為那個人明知月兒有險,任其發生,事後補救的做法,更因為自己同樣太過執著於勝敗,而忽略對月兒的關照。
  思緒至此,慕無徵頓時感到一陣迷茫。
  他深切明白一直以來的堅持受到了衝擊,卻是理不清這份矛盾何來,遑論下手解決,只能任由這份困惑在心中成長深根……
  「關於那個人與我的關係,此刻不便多談,等月兒姑娘轉醒,我們再做討論。」
  唐三應的聲音暫時將他拉出思考的泥淖。
  「我會助你,除了得了傳信,更重要的,我希望你能考慮一件事情。」唐三應半跪在地上,視線與慕無徵齊平。
  「什麼事?」慕無徵聽見自己開口詢問。
  「我希望你,慕無徵,能以《無痕劍》傳人的身分,參加明年的暮雲之約。」唐三應注視著他,認真說道,平靜的語調難以掩蓋眼神流露的狂熱。
  這是自兩人相遇以來,他第一次以姓名稱呼慕無徵。
  也是他第一次,直言道破了慕無徵《無痕劍》傳人的身分。
  慕無徵沒有說話,神色平淡,手指依然輕彈劍鋏,劍聲與輕煙隨著忽來的一陣涼風,漸淡,漸遠,飄入林間幽深處,不復得見。
  終於,他收斂心思,定睛看向眼前男子。
  既然唐三應與那個人有所瓜葛,且被派來接應他與受傷的月兒,他自然不意外唐三應知曉自己真實身分。
  只是,唐三應如果真如先前所言,未嘗習武,只是一介凡夫,又怎麼會與暮雲之約牽扯上關係?
  難不成堂堂洛陽首富,竟也干涉了武林之事不成?
  唐三應目光灼熱地看著慕無徵,對方的沉默沒有令他眼中的情緒冷卻,反而顯得更加熱切。
  他究竟在期待什麼?
  「為什麼?」慕無徵還是問了出口。
  唐三應知道他要問的是什麼,立即開口回答道:「實不相瞞,暮雲之約的主事人與我有舊,更是惠我良多,所以想替他居中斡旋,讓《無痕劍》傳人也能答應參加明年的暮雲之約。」
  他頓了頓,讓慕無徵消化語意,才又接著說道:「畢竟,十年之前,你的師父拙劍卓無豔之所以會參與暮雲之約,也是應我之邀的緣故。」
  慕無徵皺起眉頭,彈鋏的節奏漏了一拍。
  比起《無痕劍》傳人的身分被說破,比起在此時此處聽聞暮雲之約,他更加意外的是,居然會從唐三應口中聽聞師父的名號。
  「莫非令師不曾跟你提起過我?」唐三應察覺了劍吟變化,而且看了慕無徵反應,不禁露出訝異之色。
  慕無徵搖了搖頭,不說話了。
  《無痕劍》一脈在經歷〈亡心訣〉洗鍊後,性情逐漸趨於冷淡,待人處世寡言少情,終至忘性無情,登峰造極的境地。
  卓無豔天資受限,雖然未能將〈亡心訣〉修至頂層,多年浸淫之下,亦受此影響,對於自身、弟子以及旁人,始終存有一層隔閡,無法真正坦然以對。
  再加上,當年暮雲之約結束後發生的事情,與慕無徵的過去牽連甚深──那畢竟不是一段得以回首的記憶──興許也是因為這層顧慮,卓無豔更是鮮少提及了。
  這對師徒,一個不說,一個不問,致使慕無徵在離開陌桑村前,竟還不曉得名聞江湖的暮雲之約,險些沒把月兒驚呆了。
  所幸經過月兒解釋,慕無徵總算弄明白了,舉行一百多年的暮雲之約,究竟是何等武林盛事,又與自己有何種關聯。
  暮雲之約,可是說是江湖俠客對於兩百年前,無淵子與凌雲生未竟一戰的追憶。對於那場曾經江湖矚目,卻是懸而未果的劍決,雖然《無痕劍》與《蒼雲變》的傳承俱在,但又有多少繼承者,能夠練到無淵子和凌雲生當年程度?
  俱往矣,徒留無數嘆息,企望未已。
  興許是不願此念為人遺忘,興許要待得一個水落石出的結果,無淵子逝世不久,一名年輕男子站了出來。
  男子以暮雲山為基,忝以暮雲生為號,廣招江湖俠客,組建萬劍閣,制定十一年一會,不問正邪,不問派別出身,以武為祭,以金戈作樂,以此追悼無淵子、凌雲生這兩位不世劍者,更是要作為暮雲決的先聲!
  出於對兩位劍者的敬意也好,作為嶄露頭角的舞台也罷,暮雲之約隨著時光流逝,不僅未嘗中斷,甚至逐漸盛大,至今已是全武林翹首期盼的盛世。
  正是:天下熙熙,執兵而往。天下攘攘,證心而來。
  然而,暮雲之約自舉行以來,身為促成此約的關鍵原因,《蒼雲變》傳承遠在關外,傳人鮮少踏入中原,即便來了,時機未至,一百多年來,竟然沒有過《蒼雲變》傳人參與。
  至於《無痕劍》傳人,以劍練招,以劍鑄心,無時無刻,不以劍挑江湖為目標,既是如此,暮雲之約,去與不去,有何差別?除了卓無豔,參與過暮雲之約的傳人,不過十指之數。
  慕無徵終於開口回答道:「暮雲之約,不是我專注所在。」
  唐三應聞言愣了一愣,毫不掩飾臉上的失落之情。
  「但我仍希望你能考慮考慮。」他說道。
  慕無徵停下敲擊劍刃,別開了視線,認真說道:「一切等月兒無事再說。」
  唐三應知道他沒有把話說死,一切仍有轉圜餘地,何況乎這個時間點,也不好再多說什麼。
  唐三應壓下心中想法,站起身來,來到閣樓廊之外。他咬著煙桿,望著不遠處倒映燈火的荷花池,菸斗中的星火一亮一滅,一滅一亮,最終完全暗去。
  慕無徵只看了夜下的身影一眼,便閉上了雙眼,運轉〈亡心訣〉平息心緒。
  林間傳來一聲鷹嘯,不知道飛往何處的牙兒飛了回來,落在慕無徵頭頂的橫樑上,低鳴了幾聲,便伏住不動。
  夏夜的涼風若有似無,推不動半點聲響,就像等待中的時間,似乎過了許久,又似乎片刻未移。
  一切都已靜下。
  只待許幽明的結果,重新打破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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