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桐野夏生
妻妹女媳環簇 潺湲亭 團圓夜
這是姊夫在昭和二十六年吟的歌。我的姊夫就是谷崎潤一郎。
有人說這首歌充分表達出谷崎在最愛女性包圍下充實的私生活樣貌。
的確,一家團圓吃晚餐時,姊夫總是心情大好。
吟這首歌時,正逢戰時遭禁的《細雪》大受歡迎,還獲頒文化勳章,同時也是谷崎潤一郎開始享有「文豪」稱號的時期。
字裡行間都透露了他迎接人生黃金巔峰的自信和喜悅。
「妻」,不消說,自然是姊夫的第三任妻子松子,「妻妹」則是指我,跟松子年齡最相近的妹妹重子。
這時候我跟丈夫田邊弘死別,和姊夫家人一起生活。
寄人籬下的我盡量不張揚,同時也把差使女傭當成自己分內工作,希望能幫上姊姊他們夫妻一點忙。
家中餐桌上,當然是由姊夫鎮坐中間主位,姊姊坐在姊夫左邊,我則安靜坐在姊姊左邊。
「女」指的並非姊夫的親生女兒藍子小姐,而是松子跟前夫小津清之介生下的美惠子。美惠子總是坐在姊夫右邊。
「媳」指的是松子跟小津清之介的兒子清一娶的媳婦,名叫千萬子。
千萬子是日本畫家本橋壽雪的孫女、京都山伏醫院的千金。她跟美惠子差一歲,今年二十一歲,同志社大學留級,嫁進田邊家。
既然是媳婦,當然得入席末座,不過姊夫對年輕的千萬子很感興趣,大家都看得出他的另眼關照。
谷崎和松子夫妻、美惠子、清一與千萬子夫妻,再加上我跟女傭們,這一群人住在鄰接包圍著下鴨神社的糺之森、被稱為「後潺湲亭」的宅邸中。
您問田邊家是何許人家?這就說來話長了。
田邊是我夫家,但丈夫田邊弘已在昭和二十四年病死。姊夫同情我這個寡婦,收容我住下。
原本我跟松子姊姊在手足中就特別親,儘管她已經結婚,在京都時還是幾乎天天往來。
再加上田邊始終沒有固定工作,工作上經常受姊夫關照,我才三天兩頭就來露臉。
問題是我們夫妻倆沒有子嗣。田邊死後後繼無人,所以領養了清一。
清一其實是松子的兒子,但姊夫告訴松子「我不要男孩」,所以學生時代有段時期是由我們夫妻在照顧清一。因為這層關係,清一和千萬子也算順利成章地進了田邊家。
對千萬子來說,原本的婆婆是清一的親生母親松子,但因為她嫁進的是田邊家,所以我這個阿姨重子成了她的「婆婆」。千萬子習慣叫我「媽媽」,叫姊姊「姨母」、叫姊夫「姨丈」。
美惠子是姊夫的女兒,因為她在昭和二十二年入籍成為家中次女。松子跟姊夫之間沒有孩子,讓美惠子入籍後,終於鬆了一口氣。
姊夫不接納男孩清一,卻讓總有一天要嫁出去的女孩美惠子入籍。由此也可看出姊夫對家族的想法。
姊夫很喜歡重整、建構家族。他也習慣身邊只圍繞著自己喜愛的女性(而且還是沒有血緣關係的人)。
儘管是女性,假如他不中意,就會悄悄排除。姊夫的第一任妻子千代夫人就跟長女藍子小姐一併讓給了作家佐藤春夫。這就是世間素知的「讓妻事件」。第二任妻子丁未子也被趕了出去。當時的姊夫實在相當冷酷又強勢。
清一成了我們夫妻的養子,雖然同樣是谷崎家族成員,但是姊夫將他巧妙地排除於自己的直系之外。
對於不需要的、礙眼的人,姊夫想出了這套處理方法,但是對於成為家族一員的人,他則溫柔體貼,也毫不吝惜幫助陷入窮困的人。
姊夫也對我們姊妹感興趣,相當愛護、照顧我們。唯有么妹信子不受姊夫青睞。因為信子是個獨立的職業婦女,性觀念也很開放,是個不需要男人庇護的新女性。好惡分明,也是姊夫的特質之一。
寫下〈妻妹〉這首歌的兩年後,昭和二十八年,千萬子生下清一的孩子。這女孩的誕生讓姊夫很開心,親自命名為乃悠璃,比親生孫兒還要疼愛。
妻子、妻妹,和妻子的女兒。我們集結三人的力量,扶持著姊夫這位家中絕對的權威。
在這當中,又新加入了兩個成員。那就是帶來現代氣息的年輕媳婦和可愛的嬰兒。另外還有幾位操持谷崎家的家事、服侍姊夫的女傭。
昭和二十年代後半,這個以姊夫為頂點的理想家族王國終於打造完成。這個家族王國同時也是支撐姊夫創作的妖豔念想之寶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