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潤一郎的一生致力於打造他的「谷崎王國」,匯集了才華、名譽、財富、愛情、幸福,當一國之君隨著衰老,面臨身體破敗走向人生終點,王國裡的女人們才終於認清:谷崎潤一郎真正最愛的還是他自己。
桐野夏生從她所收集記載谷崎潤一郎生平際遇之史料,以谷崎小姨子森田重子為主角,描摹出谷崎是怎麼在一群女人堆中經由觀察這些細瑣日常,轉換為自己的書寫養分成為文豪,又怎麼在交錯複雜的情感糾葛中成為谷崎自己。
晚娶又早寡的重子多半人生都依附在姐夫夫妻旁。重子把自己置於姊姊松子的對立面,並且是相對弱勢的位置。若松子是日,她即是月,松子是美豔,她即樸素,在對夫妻關係內,重子始終自認她是維繫穩定的重要輔佐者,甚至被視為谷崎潤一郎的「第二位老婆」。重子為這段關係盡心付出背後目的一部分源自她對松子擁有疼妻的丈夫而感到嫉妒,對姐夫谷崎才華的崇拜。這些欠缺來自重子的婚姻失敗,使她性格更為自卑內向。當她從谷崎暢銷著作《細雪》中發現主角雪子是以她為原型書寫,重新讓重子藉由雪子,以及谷崎選擇以自己的部分作為他筆下世界的要角,皆帶給重子極大鼓勵。「我是個很平凡、沒有任何能力的女人,但谷崎潤一郎這個作家發現了我、把我當成小說原型。這就是我撼動了谷崎潤一郎這個作家心靈的最好證據。(189)」
重子收養的繼子清一在迎娶年輕又聰慧的千萬子後,千萬子遂成為谷崎夫妻婚姻中的最大威脅。重子眼中的姐夫為了創作,樂於聘僱年輕女傭充斥整個家,便於就近捕捉細節寫入小說,因而完成了《廚房太平記》。不僅如此,後期對千萬子更是百般疼愛,深受千萬子聰穎、任性,不易掌控的年輕氣質吸引,相較於上了年紀,喜好也已跟不上時代的森田姐妹來說,谷崎對千萬子的疼惜到最後甚至以毫不避諱地承認他所寫的《瘋癲老人日記》。就是以他對千萬子的仰慕之情與書信往來為藍本。谷崎在這時候身體狀況已不如往昔,新作裡的主角與他年紀相仿,依然懷有強大的感官慾望,眷戀女性足部的執念甚至在本書裡也在重子質問自家姐夫時還原場景。
其實我認為在讀這本書時,不需要特別抱持認識「某知名作家」角度去感受故事劇情,畢竟那些資訊網路上查就有一堆。若我們從作者桐野夏生往年作品掌握,她更擅於形塑女性骨子內的反叛,挑戰道德界線,而那不僅僅是性愛自主權重新掌握,包含性別分工這種目光所及,卻更易於被疏忽的隱形不平等。因此,我們何不嘗試將《危險》關注焦點放在那個依傍男性才能生存的時代,圍繞權力者的女人們如何從她們幽微觀點吐露女性以婚姻作為手段博取生活平靜的無奈,以及回歸創作本質永遠討論不完的真實與虛構交錯釐清。
重子屢次提到她對姐夫的仰慕有一部分來自,她認為谷崎潤一郎這樣一位在當時算是頗具名聲的文豪竟然能留意到她這毫不起眼的小角色,甚至讓她在《細雪》承擔重要主角一職,彷彿谷崎潤一郎是她建構人生價值的重要伯樂,而她也不只是區區的森田重子。她更為此深信她們姐妹倆對谷崎的重要性不僅止於打理生活面的平凡婦女,更是谷崎潤一郎這名作家靈感來源的繆思女神。這也就是說,這是他們三人維持這段關係的重要基礎,假使連這也被千萬子取代,也就說明她們自己為把持的獨一無二其實都是被時代淘汰的女性企盼的救命繩索,是她們僅剩的掙扎。因此小說裡谷崎潤一郎回應重子是不是以她為藍本塑造出雪子這名角色時,他的回答是頗具玩味的:「小說家這種人,會在作品裡捏造出人物。所以小說家所寫的人物終究只是活在作品裡的人,絕對不是真實的人。(137)」
一直以來,小說中到底哪些是取自真實,哪些又是經過小說家重組包裝過的產物,總是讀者忍不住關注的問題。在台灣的我們多數聯想到的,大概也就李昂的《北港香爐人人插》被陳文茜質疑是在影射她而引發一場女人間的輿論戰爭。不管是谷崎潤一郎的,李昂的例子,顯示了作者通常不去正面回應這類不會有答案的問題。即使如此,作為讀者或研究者,我依然會不禁把問題帶到討論中,享受於這種從文章內捕捉線索像是個偵探般還原作者意圖,聽起來像是自找麻煩,不過它最終目的也未盡然是要獲得正確解答,更是一種幫助詮釋與推演能力更加進步的訓練。
既然接受作者可在完成一部作品後扮演起旁觀者,享受讀者一頭熱地收集蛛絲馬跡推敲作品背後更深層訊息的荒謬過程,同時也可能陷入一手打造的虛幻世界中,迷失了方向。在桐野夏生的安排下,故事接近尾聲,罹患重病的谷崎面臨重子質問下自承終於被拉回現實。在這個世界,沒有他的王國,不過是老老垂矣等待死去的一條老命。明白這一切並將其推翻的重子霎時亦意識到,自己長期對谷崎潤一郎的愛慕終究敵不過文豪對自己的眷愛,隨其潰散。
你認為危險的是,陷入自我虛構世界的作家,還是過度入戲無法自拔的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