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18|閱讀時間 ‧ 約 4 分鐘

操兵營

  「喂哥!安將又閣去廟前操兵營矣!」
  「莫管伊,伊酒醒就轉來矣。」哥不耐的揮揮手,將供桌上的魚端回鐵皮屋頂的木造房裡,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腳踏砂土路,往大廟方向走去。
  遠遠就聽見「急急如律令!東營聽命!來歸吾前!」的乾吼聲磨刮,皺眉,繞過大廟後面,才看見爸在三根聳天旗桿下來回踱步,雙手激動比劃,佝僂身軀發出不屬於自己的巨大聲音。
  「安將!」我在擺了長桌、堆滿供品的廟前廣場前大吼,可爸似乎完全聽不見我的聲音,單手舉起,如劍般刺向天空,繼續喊著「急急如律令!南營聽令!來歸吾前!」彷彿那些我們看不見的天兵天將真的在廣場上來回跑動!
  「閣哩痟矣,恁爸矣酒醒就好矣啦!」臃腫的伯公坐在破爛塑膠椅上,之前修理時重新纏繞在上椅背的尼龍線,似乎隨時都會被擠斷,打在大廟的粗柱上。
  「以前閣會打鼓哩,毋過鼓敗矣,這馬賰拍空氣。」
  「哈哈哈哈……叫恁爸莫閣食酒矣啦!逐月十五攏出來見笑哈哈!」
  身為廟公的伯公和另外兩個老人自顧自嘲笑著,我背對他們,不想讓他們看見我的表情,一句話都沒說,說什麼也都沒用,東南西北中,北營操完兵,只剩下中營,操完之後天兵天將就可以享用廣場上豐盛的食物,爸也可以回家吃飯了。
  幹勒。
  阿母之前夢到池王公,說貪杯的爸身子瘦弱陽壽不超過四十,必須為王爺公辦事才能逃離此劫難,因此爸乾脆住到了下面祖祠旁的小柴房,整整受禁七七四十九日,遠離女色,三餐禁酒茹素,終於成為王爺公的乩童。
  自從上面大廟的老乩童過世後廟裡就沒乩童了,可身為大廟廟公的伯公就是不承認爸的身分,說祖祠供奉的只是池王爺分靈出去的七號千歲,沒有公信力,說爸只是愛喝酒,喝完發酒瘋到廣場大鬧,說他絕對不會下去祖祠拜七號千歲,也不會讓爸成為大廟的乩童。
  「安將,啊你閣走去操兵營,叫你莫去,講不聽!」
  「恬恬去!欲講讓怹去講,阮家己知影就好!」爸每次都不耐煩的這樣說著,每天駛竹筏捕魚回來還是蹲在亭仔腳下喝酒,阿母也不管他,放他三不五時起乩,跑去大廟前指揮兵營。
  可伯公他們不一樣,廟公不承認的乩童就只是在裝神弄鬼、出來丟臉,爸每去操兵營一次,他們就越看不起爸,最後整個漁埕尾的人都知道爸每月十五或大拜拜就會到廟前廣場操兵營,去拜拜還可以順便看笑話,一舉兩得。
  整村人都在笑爸,可爸就是無所謂!
  阮家己知影就好,然後呢?難道說替神明辦事,就要這樣被人說話?
  十五很快就又到了,爸還是老樣子在家喝了點酒,全身痙攣後又開始跳乩,我終於按耐不住,拍桌大吼:「你莫閣去啊啦!」
  「大膽刁民!無禮!」爸扭頭就是一句怒斥,雙目圓睜,青筋從眼角向後延伸到後頸,我從沒看過他露出這種表情,彷彿變了個人似的,怕歸怕,但我就是吞不下這口氣。
  「我這毋是無禮!」
  「你喊本王,就是無禮!」
  我不確定眼前是爸,還是真有王爺附在他身上,可口中話語已傾洩而出,任何一點都無法追回,我還是得繼續講,「我喊你是要予你知,你王爺公,你若真正有神,就給安將一个名份,莫逐擺攏去予別人笑話!」
  一口氣吼完肺裡的所有空氣,這時才發現渾身不斷顫抖,頭暈目眩,好似把後半生的陽壽全都灌注進這次魯莽的據理力爭之中。
  爸愣了愣,表情仍舊猙獰,但沒再多說什麼,甩門,照樣去了大廟廣場,我不確定伯公有沒有等在那裡準備笑他,可幾天後,從不下祖祠的伯公被人看見偷偷摸摸下去拜拜,又過了幾天,伯公口氣半是無奈半是委屈,大家都在傳說他終於承認爸是大廟的乩童。
  全村的人都知道了,每個人突然都換張嘴似的,再也沒有人敢嘲笑爸,而爸還是和以前一樣,早上出去捕魚,下午回來喝酒,然後每月十五到大廟操軍營,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
  「喂!安將又閣去廟前操兵營矣!」
  「莫管伊,伊操完就轉來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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