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1/30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謊言屍篇:明日黃花 (28)

  根據老康過世前所言,紀衍良的母親之前是搬到宜蘭的某個鄉鎮去。
  紀衍良也沒把希望全都寄託在這個情報上,一路上他仍然不斷留意母親有無遷移到其他地方的可能性,但都一無所獲。
  即將離開新北市前,輪到方孝賢開這輛貨車,孫雪英坐他旁邊,其他四人則坐在車斗上。紀衍良一直看著遠方,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便祕的話找間藥局停下來,希望之前搜刮的人有留一瓶浣腸劑給你。」坐他對面的祝恆雨抱著他的弓箭,忽然迸出這一句。
  紀衍良感覺自己的青筋跳動,很不爽地朝他比個中指。
  「是擔心找不到伯母嗎?還是怕她出事?」祝永晴安慰道:「先不要擔心,一定很快就會有消息的。」
  紀衍良看向她,眼神瞬間變得很溫柔,但再回頭面對祝恆雨時,又是一副漚屎面的樣子,「我女友既溫柔又善良,跟你這個沒良心的獨眼龍就是不同。」
  兄妹倆互看一眼,最終誰也沒說什麼。
  直到幾分鐘後,祝恆雨才冷不丁開口:「昨天給你的那包餅乾,過期一年了。」
  紀衍良正在喝水,差點把水噴出來,「你為什麼把過期的食物分配給我?」
  「不能浪費,總要有人吃。」
  「那我真的有事也應該是拉肚子才對,為什麼說我便秘?你講啊混帳!」
  「按常理是有可能腹瀉,但是對於你這個人,不能用常識來思考。」
  「……你就是想酸我而已吧?」
  其後,還沒進雪隧,一堆廢棄的車輛就永遠塞在那裡了。看現場血跡斑斑,之前大概發生過大規模的活屍咬人事故吧。
  「早知道走北宜了,沒有路況廣播真不方便。」方孝賢說。
  「下次如果要到花蓮,千萬別走舊蘇花,動不動就坍方,現在又沒人搶修,是不可能通過的。」孫雪英也隨口說。
  於是一行人只得下車步行。
  一路走走停停,到達老康說的位置附近,已是幾天後的事。幸好老天爺也沒有太折磨他們,在和另一個偶遇的活人團隊起衝突前,方孝賢和祝永晴順利從對方口中打聽到,紀衍良的母親可能在這附近的社區活動中心。那裡作為國定的天災避難所,自災變以來,已有不少當地居民在此共同生活。
  紀衍良聞言心頭一震,趕緊問了大致的方向,火速趕過去。後來又得到當地巡邏隊的許可,他終於得以靠近活動中心。
  遠遠的,他便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活動中心的旁邊,用廢棄的電線晾衣服。因為太久沒見,他一開始無法確定自己是否認錯人,還前進幾步反覆觀察了好幾次,這才相信答案應該是八九不離十了。
  「你們……你們先在這裡等,我一個人過去。」他和同伴說這句話時,正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哽咽,更怕自己再離母親近一點就會哭出來,那很丟臉,之後肯定會被祝恆雨嘲諷一輩子的。
  其他人大致明白他的想法,所以統統留在原地觀望。
  隨著紀衍良越走越近,這對母子終於相見,可是情況好像有些不對。
  祝恆雨見紀母見到兒子的第一個反應竟是下意識後退一步,而非興奮地擁抱他,當下皺眉道:「總覺得不太放心。」
  祝永晴緊抿唇,點頭附和。
  紀母的表情果真毫無喜悅,只有驚慌:「良良……真的是你嗎?」
  紀衍良覺得很悲哀,如果這些年他們有見過面,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雙方還要經過確認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看著身形憔悴又蒼老許多的母親,他正待說些什麼,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女童忽然衝出來,抓住紀母的衣角,甜喊道:「媽媽,快過來,看我發現什麼!」
  媽媽?
  紀衍良呆愣住,半晌才問:「她是誰?」
  紀母沒有回答。
  「我在問你她是誰!」他開始不耐煩。
  「你的……妹妹。」她支支吾吾說。
  紀衍良瞬間懂了,原來母親早和別的男人共組了新的家庭,「你們只有這一個孩子?」
  紀母的手舉在半空中,想抓抓頭髮,又想摸摸自己的臉頰,一副不知該怎麼解釋的樣子,但最後只是對小女孩說:「乖,先去找你爸或你哥。」
  接著,她才對紀衍良道:「我們到後面說。」
  紀衍良點點頭。剛才的「你哥」這兩個字讓他特別心痛,其所指的明顯不是他,而是母親的另一個兒子。
  兩人一前一後,漸漸遠離了活動中心,來到一片滿是雜草的荒地。這裡的房子都不高,不需抬頭就能眺望遠處青翠的山巒,很是幽靜。
  紀母止住腳步,吶吶道:「你……過得還好嗎?」
  「應該比你差一點。」紀衍良剛說出口就後悔了,自己不該因為嫉妒那兩個小鬼頭而與母親嘔氣,他稍稍整理一下情緒,才又說:「這些年我一直很想你。」
  「嗯。」她低下頭,沒敢看他。
  「我知道他是個王八蛋,你離開以後,換我被他毒打,我也沒有真正離開那個家,是因為怕你回來會找不到我。後來知道世界變成這樣,我不只一次想過,過去怎麼樣不重要,我可以不問你為什麼都沒來看我,只要你平安活著就好,可是……可是現在……」
  母親明明還活著,也還可以愛人的,為什麼忽然把所有的愛都一起帶走,再不願意施捨一點給他?
  鼻頭一酸,他連語氣都明顯變得很難過,「我就問你,你有沒有一次……哪怕只是站得遠遠的沒有靠近也好,你有沒有一次真的搭車回來想要看看我?」
  「我……」她知道自己不能說謊,只得道:「我回去過一次。」
  「只有一次?」他點點頭,內心一片淒涼,「就是趁那個王八蛋死後,回去把家裡剩下所有值錢的東西都帶走那一次,是吧?」
  紀母閉起眼睛,「可以不要再問了嗎?」
  「我有知道真相的權利!」他大聲說:「所以你真的是因為在外面有男人才離開的?把我爺爺和老爸留下來的遺產帶走就是為了養你們的孩子?」
  「不是!」她也大聲反駁:「他當初是怎麼毒打我的,你也都有親眼看到,又有哪個女人又受得了?是他先對不起我啊!難道我就沒有權利給別的男人疼愛?」
  「所以錢呢?你沒回答我,你把錢都花到哪裡去了?」他在乎的其實不是那筆錢,他才不希罕那個王八蛋留下來的東西,但問題是,這是他眼下唯一能拿來衡量母愛的標準,他要確定母親是否真的完全不考慮他的死活,而把一切都給了後來生的兩個孩子。
  對於這個問題,紀母明白自己理虧。雖說她確實是先動了離家的念頭才和別的男人在一起,而且她和紀衍良的父親一直沒離婚,是以有夫之婦的身分生下其他孩子,所以她大可安慰自己,他們家的遺產她也有一份,何況像豬狗般挨打了這麼多年,她是該得到補償的,可是事前事後都沒有知會紀衍良,甚至沒留一點給他,是太超過了沒錯。
  現在的問題是,明明答案是什麼都沒有意義了,這孩子為什麼還要追根究柢?那筆錢就算還在,也不能拿來花了啊。
  「如果我說了,你會對你的弟弟妹妹不利嗎?」她的眼神充滿戒備,那模樣深深刺傷了他的心。
  「原來你真的是這樣看待我的嗎?在你眼裡,我就是這樣的人?」
  「你的確在外面跟著幫派廝混,最後還因為打傷人去坐牢了,不是嗎?」
  「是啊……」他絕望了。噩夢已成真,這個最親最親的人,已在心中認定他就是父親的分身,這輩子體內都會流著暴力惡毒的血液。
  那個王八蛋死掉那年,她回來拿錢時,聽鄰居說兒子犯法被帶到安置機構,還以為人是他殺的。後來鄰居解釋死因其實是肝癌,她還不怎麼相信呢。
  這件事,是同一位鄰居轉述給紀衍良聽的。
  聽到母親當時竟是這種反應,他也以為這位鄰居是在捉弄他,或者哪裡搞錯了。她的冷漠和疏離,他一直都知道啊,結果到頭來,他們母子倆都是一個樣,只願相信自己想相信的。
  而現在,她又狠狠戳破了他用來蒙蔽自己的美好泡沫。
  這些年他是怎麼過的,她根本不關心。他為什麼會翹家、逃學,又為什麼要和幫派廝混,她根本不懂也不想懂。他的無助、徬徨和寂寞,自始至終都是他獨自一人在承受、排解。
 他很悲傷,也很憤怒。
  對母親的恨,還有對那兩個孩子的嫉妒,此刻一口氣爆發出來。他溫和體貼的那一面已被劃得支離破碎,只剩冰冷及無情。
  「對他們不利?」他冷笑,「誰知道!一個人被憤怒沖昏頭的時候會做出什麼事,本來就很難講。」
  儘管他此刻壓根沒有找那兩個小鬼頭出氣的心思,這番話卻是客觀的事實,只是落在紀母的耳中,又是另一個意思,充滿了可怕的暗示。
  誤會大兒子是真心恨他們這一家子,連他同母異父的弟弟、妹妹都不放過,她的心中充滿了恐懼。隨著痛苦的往事一幕幕浮現腦海,她眼前這個兒子的身影,漸漸和他父親的輪廓重疊了。
  她永遠都清楚記得,某次為了錢爭吵時,那個男人面目猙獰的模樣。
  「我不會讓你有機會接近他們。」害怕噩夢重演,曾被打到骨折的手腳止不住顫抖,她再次後退,與他拉開距離,「你走!離開這裡!」
  「你就這麼討厭我?」方才母親剛見到他時毫無欣喜的表情仍歷歷在目,他忍不住大吼:「是不是對你來說,我乾脆就死在外面最好?」
  「是!」她回道:「我只想要重新開始啊!你為什麼不放過我?我真後悔生了你!拜託你快去死一死!」
  這句話猶如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紀衍良的表情極度痛苦,不想再承受一字一句。
  正準備轉身離去,卻見她驟然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緊接著手腳也僵硬不自然地擺動起來,且身體抽搐得愈發明顯。
  「媽?」他呆呆看著,一時沒能理解發生了什麼事。
  她倒地,又爬起,再抬頭時,那膚色與五官的變化令他陌生又熟悉。她已經不是原來的她了,和他過去所擊倒的無數隻活屍沒什麼不同。
  狂吼一聲,她張牙舞爪地撲過來,身經百戰的他知道自己應該反擊,可是當對象換成自己的母親後,他發現自己居然動不了。
  他下不了手啊!
  眼看自己就要死在母親的嘴下,在閉上雙眼等死之前,他好像看到,天外飛來一枝箭矢刺穿了她的腦袋,就和他初次到幼兒園時被拯救的情景有些相似,瞬間讓他產生時光倒流的錯覺。
  是啊,如果能夠回到過去就好了……
  最終,他沒有選擇看清楚後來的情況,而是任由眼睛閉上,同時身體向後傾倒,倒在那仍翠綠到令人嫉妒的草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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