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1-17|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关于我父亲的一切

我的父亲是一个很烂的人,但这个人真的将最好的一部分留在了我的院子里。
有天傍晚,我乘公交车回家,就在我前面站着一个穿迷彩工装的大哥,他斜挎着工具包,里面装了各种各样的螺丝起子。螺丝起子,这个名称实在是太久远了,从我自父亲那里学会说它之时起,后来就再也没有叫出过它的名字。
在我分神的时候,目光不断游移,也看到了其他分辨不出来的工具手柄,一个无盖的绿色矿泉水瓶子,他的工具包一侧甚至还挂着一只红色的安全帽。
手机铃声响起,我看见他换了一只手扶稳,才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掌大小的功能机,按了接听键开始说话。我尝试着去听,却始终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
但他的手机铃声实在是令人印象深刻,我清楚地听到唱的是:黄玫瑰,别落泪,所有的花儿你最美。
于是我才会忍不住好奇心起,想要抬起头来好好看看他。可那时他正背对着我,以至于到最后他拎着那把用编织袋包好的铁铲下了车,我都没能看到他到底长什么样,是一张什么样的脸。
但我忍不住想,可能有十多年了吧——这大概就是我父亲十多年前的样子。也许更久。
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努力忘记,但是记忆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又总是会无缘无故冒出这么一小截来。我已经习惯了一次次将它们都按回去,再假装若无其事地过活,现在要我真正回忆起来,反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我不常说起他。前一阵子看到有人埋怨父母,说他们一直到现在都还不清楚自己上大学念的是什么专业。我心想,这其实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我们的父母很多是没有上过大学的,即便上过,同今天相比也有很大不同了。你那个又长又复杂的专业名称,也是自己习惯了才记住的,怎么能奢求父母记住。
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起我父亲,在我读小学的时候,他就已经不知道我具体读的是几年级了。虽然我不说,但我知道我埋怨他,比这个更深。
我已经有好多年没和他联系,他也没有。最后一次打来电话,只不过是为了告诉我,我是一个多么糟糕、多么令他失望的人。而我仍然像是小时候被罚站一样愣在那里,忘记了反驳,甚至忘记了张口说话,只有眼泪还哗哗地往下流,连挂掉电话这样一个最简单的、可以停止被伤害的动作都忘记了。我并不还口,他却自己气急了挂掉电话。
这件事之所以难忘,是它让我陷入了自我否定的漩涡,伤害持续了很长时间。那时我刚刚感觉到自己好像长大了一点,可以不必再害怕一些东西,但是他的出现突然之间就打断了这种想象。于是我蜷缩了起来,又迅速变回一个无助的小孩,好像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做不了。
一个父亲也许并不是生来就是一个糟糕的父亲。我常常看到一些父母带着年幼的孩子,他们宠爱那个孩子,眼睛里充满了期待。我想,这个孩子来到世界上的那一刻,他得到的爱是很多的,所有知道他的人都期待他。我可能也是被期待过的生命,我的父亲可能也期待过我的到来。(我原本想加一句,"也做好了要爱我的准备",但我还是觉得太恶心了。)
我脑海里剩下的关于我父亲最好的记忆,是院子里的记忆。但是说实话,我已经分不清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我自己编造的。可是一想到我竟然会主动加工和编造,在自己的记忆里美化一个人,以便将来有这么一天能为他开脱,我又再次感到深深的恶心。
所以,我姑且相信,我的记忆是真的,这个人真的将最好的一部分留在了我的院子里。
在我已经记不清全貌的那个院子里,父亲会带回来一种柔嫩有弹性的枝条,坐在门前,用一把弯刀斜斜地割出均匀的纹路,再小心地将树皮剥下来,树枝可以做弹弓,树皮可以做成口哨。他的手很巧,好像从来没有失误过。
除此之外,他还教我辨识山上的铁苏,可以治头疼。田里的节节草要拔掉,是杂草。苜蓿和紫云英可以带回家玩,菟丝子是吸血鬼,十万发丝乱如麻,中有千千结。
他好像很会和陌生人打交道,外地人经过此处,要进山去找兰草,也常常住在我们家。因为父亲的缘故,这些人总是先讨好我,送给我一些小玩意。现在回想,已经不记得他们是否找到了兰草,但是那一阵子,家里很热闹,我过得很开心。
院子背后是竹林,春天就长出竹笋。但父亲是一个很懒的人,我印象中他从来没有去挖过竹笋,我们家也就不常吃。但他喜欢种树,板栗树、李子树。他很贪吃,我记得板栗刚刚长成,还是青色的一个刺球,他就带我去打板栗,教我用石头砸开,取中间鲜嫩的栗子吃。青色带刺的板栗皮散了一地,还给树。
等我长到可以带大小朋友来我们家偷李子吃的年纪,感觉父亲就不再过问院子里的事了,后山也一下子荒芜了起来。
后来我们搬到了镇上,也拥有一个院子。院子一侧种了一棵柿子树,开四瓣的花,我成天坐在树下串花朵,要给自己做项链。花离开树以后,只有一夜的寿命,隔天就会枯萎,我难过一阵后继续串。
花坛里有夹竹桃、韭菜兰花、美人蕉,好像一直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在这个院子里,父亲开始教我古诗,“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也教我算术,数学卷子上的益智附加题:改变小棍的摆放位置,使图案变成……
再之后的事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好像总会变糟,和世界上别的事没什么两样。
虽然我珍藏院子里的记忆,客观上想将他当作一个普通的人来对待。但我知道,如果我再面对他,也不会比上一次好到哪里去。
我写关于父亲的一切,就仅仅是他作为父亲的一切,留在院子里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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