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是恨著爸爸的。
爸爸一直是個特別嚴厲的人,在那個衣架和熱熔膠條與愛的小手並稱「管教御三家」的年代(並沒有),像我這樣聯絡簿總滿是紅字的孩子肯定是沒有少見歪斜衣架、金鋼不壞熱熔膠條、斷頭愛的小手的。撇除在學校調皮會挨揍,舉凡頂嘴、吃飯咀嚼不合嘴發出聲、出門前及睡前不上廁所都會被狠狠的「糾正」,可我不知是皮粗肉厚還是骨子裡叛逆DNA佔滿每條染色體,我就是一再的犯了又犯,後來爸爸大約是管教的心灰意冷了,加上工作外派至對岸,一年只能回來兩次,這份「重責大任」便落到媽媽手裡了。
可這樣切膚之痛的回憶沒來得及持續太久,我就再沒有機會挨媽媽的罵了,取而代之的是連續三天份來自媽媽的哀傷,訴說著許多爸爸的不是、媽媽的犧牲,緊接著我便住進了親戚家,由爸爸這邊的親戚照顧我,變得只能一個月見一次媽媽,偷偷的。
自此後,爸爸再沒有打過我了。我以為是因為長大了,可取而代之的是爸爸問考試成績的次數越發多次了,所以,我努力拿著一張又一張的獎狀和滿分試卷呈上,可我不管我做什麼,他都覺得不好,不管做得多好,他都覺得不夠,贏了全班,還有同年級,越過了同年級,還有全校;越過了全校,還有全國;越過了全國,還有未來的世界......
—我不明白比較的盡頭是什麼,只覺得面對父親時像是面對一個不斷吞噬周遭世界的黑洞,害怕被侵蝕的我只得看見什麼便往裡頭丟。
於是,從第一次揮舞拳頭到第一支菸、從第一杯酒到第一個刺青,我告訴別人我沒有父母在身邊的日子,就這麼過了十年,僅有國中畢業的自己四處碰壁的苟活著,煩惱著下一餐要喝水還是餓著已成為日常,戶頭領不出的十位數成了定存。
「我退休要回台灣定居了,吃個飯吧。」父親的訊息,隔著台灣海峽都能聽見他說這句話的語氣。
那是個特別安靜的一餐,除了彼此進食的聲音,剩下的便是我敷衍的「嗯」回覆,如果不是為了飽餐一頓,我甚至此生不願再見這個男人,這個我認定開啟我人生不幸的男人。一個小時過後,兩位不算最熟悉也不算陌生人的男性步出了餐廳,他結完帳後把找零和發票塞給了我,和一個信封袋。
「好好照顧自己吧。」語畢,簡單的招呼他便離去了。
—那信封袋裡裝著五千塊,信封袋外楞著我矛盾的神情。
又過了幾年,我輾轉得知當年父親因為是全家族最會念書的孩子,所以全家務農賺錢供他北上奮鬥,離鄉背井的他獨自度過了無數個想家而泣不成聲的夜,每每和阿公通電話都只能強忍淚水報喜,可等到他有能力孝順時,親卻已不待。
這些年因為長年的應酬身體微恙,默默動了幾次手術,或是轉發了許多我的動態都是後來加了臉書才知道的,我看著臉書上他曾經的下屬們多麼的愛戴他、說著他有多麼的幽默親和,總感覺自己來到了另個平行時空,看見了另個自己曾期待的「父親」。
「有穩定工作就要好好做,不要三心二意。你有個我從你小就幫你保的醫療險,現在都繳完了,是終身的。」他搓著手上的斑,像是髒污似的。
—相比上次碰面的半白,這次染黑的他精神多了。
我始終不明白父親的所作所為背後的涵義究竟是望子成龍的古板堅持還是對於教養孩子的不知所措...
我很想這麼說,可已近而立之年的我都明白,那就是那一輩表達愛的方式(吧),跨過了傳統與科技的世代,有些古板和討人厭和笨拙,附加不通情達理的DeBuff。
「菸戒了就不要再抽了,對肺不好。」
「你好吵。」
我想,我還是恨著父親的,恨著那個不說愛的他。
可也矛盾的感謝著那個不說愛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