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從手術房恢復室推出來,手術房的看護示意要我接手把病床推回病房。
父親已然清醒,但是因為脊椎手術必須趴著,眼睛塗滿凡士林,加上長時間麻醉,眼睛畏光,無法睜開眼睛。我問父親:
「爸,我在這裡。你還好嗎?」
「嗯,還好。你看看我的腳指頭會不會動?」
父親一直害怕手術失敗,導致半身不遂。
「有啊!」
病床不輕,我必須像薛西佛斯把石頭推上陡峭的高山般的那個姿勢,身體前傾,雙腳用力蹬著地板才推得動病床。
推進電梯,回病床的這一段路,我們沈默無語。
我想到幼年,那應該是記憶所能及而又能留下稀微印象到極致的年代。三、四歲左右的我,無來由的不曉得為什麼,那個景象鮮明到一直留在我的記憶中。我躲在一般水利工程常用來使用的水泥涵管裡,那一根涵管應該很大,因為父親坐在我的旁邊。
從小我從不敢叫他,用任何方式都不敢。父親極為嚴厲,對我們而言是宛若岩石一般地存在,我應該曾經怯生生地叫過他:
「爸爸....」
回應的通常是吼回來的:「囉唆什麼?」
我懷疑印象中與我一起在水泥涵管中坐在我身邊、帶著慈祥笑容的父親回憶,只是我心底深處渴望父愛的投射,還是確有其事。
父親的生母在父親於我坐在水泥涵管中的一般年紀時,即已因為祖父的刻意冷落而尋短自盡,失恃的父親被祖父及年齡不過長他沒幾歲的繼母極盡虐待之能事,終於在可以自立的年紀逃開了那個殘酷之所在。
幼年缺乏親情、冷酷如岩的父親是否因為如此而對溫柔有所忌諱?這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幼時父親對我及弟弟極其嚴酷,只要我們打架,一定討來一頓好打。幼時輒有對岸空軍飛行員變節投奔而來,當局以反共義士大肆宣傳,父親總是冷眼以對,甚會痛罵這些人拋下親人的行為,無異於禽獸。
那一年秋天,父親腰痛難耐,曾經有效的整脊也不能再紓解疼痛,我開車到板橋整脊師父處,載父親回中壢,一路上父親抱怨著一路奔波,他忍著刺骨的疼痛,在火車上也等不到年輕人讓座。
我靜靜地聽著。
從小養成的習慣,怕說些什麼又會引發他的不快,不知道該回答些什麼。
父親要我載他到後火車站附近,他要把停放在該處的機車騎回家。
我看著他下車,步履蹣跚地跨上機車,危危顫顫地搖動了幾下後騎上馬路。
看著年逾八旬的老父一身病痛地獨自騎著機車緩緩地鑽進車流中,我鼻酸了起來。
父親終於接受醫師的建議,決定脊椎動刀,把塌陷壓迫到神經的五節腰椎間盤都撐起來。
那一年我待業在家,懷才不遇的滿腹委屈,投了無以計數的履歷,等著被論斤秤兩的機會。機會遲遲不來,我到幾個知名廟宇求籤,巧合的是每一隻都是上上籤。
我等著,從櫻花盛開等到鳳凰花開,再等到滿山的芒草搖曳。
我開始懷疑這些上上籤所為何來?
想著,還好我閒賦在家,可以陪著妹妹渡過一個只有父女倆相伴的寒暑,想著,還好我閒著沒事,可以照顧術後需要照應的父親。我一早在市場買好當日現抓的鱸魚,煮好後裝在提籃裡,開車送到林口長庚給手術後的父親。剛開始父親胃口不佳,像是給我些交代似地,勉強喝了幾口湯充數。後來我帶著妹妹,讓妹妹開口叫阿公要吃東西才能恢復健康,父親才開心的把整碗魚湯喝完。
手術之後的父親失去了原有的矯健,但仍然維持著往日的體能,聲音宏亮,耳清目明,我們知道逐漸年邁的雙親畢竟終須一別,只是下意識或是刻意地閃躲這個問題。
直到去年春天。
父親開始不接電話,刻意排除與我們的任何接觸。因為疫情的關係,我們也少回去探望,直到我在疫情和緩後的第一次出差。
在美國染疫後,延遲了一段時間回台。六月二十一日,在我居家隔離的最後一個晚上,父親用把玩了許久(而我們竟然毫無警覺)的童軍繩,結束了他這一輩子與我們的牽絆。
昨日帶著媽媽與弟弟去山上看爸爸。
告訴爸爸,這一年我事業風風火火,但是過得極不快樂,我猜我可能也會用同樣的方式離開。
其實也沒什麼,人生本來就有功課,只是,我還是很想念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