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1-01|閱讀時間 ‧ 約 5 分鐘

天人合一的文學美感

自古以來,中國人就認為,人和宇宙原本是不可分割的一個整體,知識份子莫不追求著人類(小宇宙)與自然環境(大宇宙)交融、和諧共生的「天人合一」之境界;此一境界亦是中國最精微而實際的人生哲學。
雖然「天人合一」是人人似乎知道卻又難以說得明白的哲理,不過,透過文學形式的呈現,我們比較能夠去體會它的存在,諸如莊子,透過類似「莊周夢蝶」的寓言形式來闡釋,此莊周之蝶化,象徵人與外物的和諧交感,泯除物我的隔閡;又,莊周在夢中變成蝴蝶,遨遊花間,自由自在,象徵人性的天真純潔與人生的美妙和諧;而莊子與蝴蝶融合為一,以致不知莊周之夢為蝴蝶,抑或蝴蝶之夢為莊周,換言之,無論是人是蝶,皆是物的一種,於是打破差別之相,不分彼此,此種「物化」、「齊物」的思想,使我們對「天人合一」境界有了進一步的了解。再如唐代古文大家柳宗元的〈始得西山宴遊記〉,對於「天人合一」的朦朧氛圍,也有相當精妙的描寫,當柳宗元登上西山,只見「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悠悠乎與灝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遊,而不知其所窮。引觴滿酌,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於是乎情景交融、物我合一,這種奇妙的美感經驗,在在讓人回味不已。
現代文學作品中,難得見到「天人合一」境界的描寫,有則彌足珍貴。試看李喬大河小說《寒夜三部曲》,有幾處由土地意識而寫到物我兩忘,其中最精采的是,第三部《孤燈》的劉家么子明基被徵調南洋之前,爬上「鷂婆嘴」,胸懷豁然開朗,視覺頓然明澈,他領略到從未有過的境界:「赤裸的雙腳掌心,和大地緊緊密接;由腳掌心傳來大地的脈動,連接自己的心房,自己的血流往大地,然後又由大地流回自己的四肢全身……」他想:「我是這塊土地的一部分,這塊土地是我的來源,我是大地,大地是我。大地讓我站立存身,我使大地和天空相連,使生意流動,使萬物有情……這裏的一草一木,土石羽毛,都那麼地可愛,那麼地親切,甚至於願意自己也化為其中之一……」李喬透過小說人物「與大地一起呼吸」的體驗,呈現了臺灣現代小說中少見的「天人合一」境界。
歐陽子小說集《秋葉》的同名作品〈秋葉〉,以美國為背景,主要是寫繼母宜芬和兒子敏生之間的亂倫情結和剎那間激情的表現,小說題材頗受議論,但裏面關於「天人合一」的描寫,卻有神來之筆,令人難忘。敏生和宜芬駕車出遊,在虹橋上,兩人不約而同,停步佇立,俯視下面,作者寫道:「剛才日光下看來不甚潔淨的湖水,在昏幽中,卻顯出純潔如玉。絢爛的暮靄,反映在被風掀起縐紋的湖面,與隱幽的枯樹倒影互相掩映,一閃一熠,寧謐、悠遠。他們沒有說話。只是凝望著、沉醉著。在這一片刻,他們消失了自我,與宇宙、大自然,融匯成一體。這一片刻,他們接觸到永恆。」在這種天人合一、物我交融的情形下,男女之情提升、淨化了,所有的人生苦惱也都不存在了。
再看榮獲聯合報第二屆小說獎第二獎的〈牛〉,作者楊茯透過孩童的觀察與感受,對於「天人合一」境界的描寫,最是可愛迷人。小主人翁阿留不小心於放牛時鞭打牛隻,害牛因痛而扯斷綁纏在樹根空穴的牛尾的那個早上,「廣闊的天空裏朵朵片片的流雲都往晴空的上方飛昇……到了那裏,人也不再是人,鳥也不再是鳥,大家都一樣,也都一樣快樂,一定也沒有大人小孩之分,因為,那裏沒有老與死。……我就只是以為我是空氣一般輕巧地溶著周圍的空氣,眼望著晴空我也忘了那是晴空,就好像我是雲霧之於晴空,而我也不知道我是雲霧……於是,就幻入了那一瞬間……我似乎昇入了無邊無際的永恆裏,拋忘了地上的軀殼,拋忘了地上的一切。」這樣的冥想所表現的是大宇宙、大生命,此無限奧妙的天人合一境界,讀之令人悠然神往。
小說中「天人合一」境界的描述,十分難得,猶如文學中的鑽石,閃閃發出人生智慧的光芒,堪稱文學結構主義所強調的「內涵語碼」(Connotative Code),使得作品因為蘊含這崇高的主題與哲思而提升其藝術價值,也創造了超越時空的、永恆的可能,值得我們欣賞與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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