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1-05|閱讀時間 ‧ 約 20 分鐘

懸浮

他搬進這裡的第一天晚上就發現了牆上的盒子。
起初他以為那只是一道灑進來的光,在壁上聚合而成的一塊長方形。然而當他爬下床,試著拉上薄薄的窗簾時發現外面並沒有任何路燈,且簾子儘管已經拉到最滿,猶有一小格的窗玻璃未能被覆蓋,而讓窗外高樓那端淡淡的月色透進來。他無奈地回到床上,明明十分疲憊卻仍輾轉難眠。下午來幫忙整理打掃和佈置的友人有告訴他,第一個晚上總是最難熬的。他當時以為友人指的是,對於一整個房間嶄新的黑影(或者鬼魂)所產生的恐懼,抑或是未來將展開的陌生日常伴隨的焦躁興奮之情。然而不是這樣的。他盯著粉刷過後的天花板,剔透無塵的燈泡,散發皮革氣味的沙發和木製桌椅,整座熄滅而空白的房間隨之回望,一種平靜澄澈的孤獨即包圍了他。
那發著光的色塊懸浮在床側邊的牆上,困擾著他。失眠許久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就伸出左手,輕輕地靠在壁上,冰涼滲進他的手背,透至手掌,流入指尖。他張開在月光下蒼白而細長的手,探入那道光塊。像一只盒子一樣。他突然覺得自己被靜置了起來。過了好久他的手離開,完整而乾淨的影子猶停駐其中。清晰的手勢模糊指向,凝住,完整保存看不見的遠方。
他凝視由左手映現出的殘影,感覺身體正在柔軟地下陷,下陷,被睡意的海洋逐漸淹沒。
隔天起床盒子已經不在,但他知道只是隨著白日而隱形,透明起來了。像一種沈默的守候他知道都確實有被存放起來。他煮開熱水,以順時針的水流沖泡咖啡,氣味瀰漫整個居所,他凝視一切,並且感到安心。
搬到城市的傍晚他開始養成一種走路回到居所的習慣(儘管住了好一陣子他總覺得未能以「家」稱之:怎麼說呢,太空了。)刻意在公車的前一站就提早下車,由路邊的站牌走進長長的騎樓,遇到雜物時阻擋時,他只能繞出去,沿著殘缺的人行道走,同時注意不讓鞋跟卡進裂縫。在這個街區的盡頭會有一條巷子,在巷口的白牆前他會停下,陽光恰好透著上方的鐵窗篩落,他會拿起掛在頸上的相機,以一種準備已久的姿態,謹慎而仔細地捕捉牆上潑灑的黃昏光影。
某天他照常回到這二樓的公寓,推開鐵門,詫然而疑惑地發現房間比平時還來得明亮許多。眼前敞開的窗像一幅景色慷慨的畫作,夕陽沖刷進來使得房間淹滿金黃。他反應過來時遠方的落日已從城市的肩膀上滾落,一瞬間失色,而他還是握緊快門,扶著鏡頭對焦一切,像一只張開的拳頭欲抓住一切黯然。
黃昏是最難捕捉的。他想起初學攝影時在某本書上讀到的話語。不論是日落本身的色彩或者晚霞的光澤,一瞬間就會暗掉了,必須持續地按緊快門,準確承接一切,準確保存而不遺落。所有的永恆。(他將窗戶關上,心想,是我出門前沒注意嗎?或是竊盜的可能性⋯⋯)
窗框碰一聲輕輕合緊時,窗猛然竄起一枚白點,顫巍巍地向上,向上,反覆摺疊起舞。他才意識到那是一隻蝶。蝶的翅翼猶印有褪灰的天色。他趕緊再次推開窗試圖將蝶驅趕出去,但一陣大風猛然捲入,蝶慌張地上升逃竄。算了。他心裡升起一種淡淡的憐惜:這座城市怎麼可能會出現蝶這麼乾淨的生物呢,那必定是非常寂寞、但是可貴的吧。他在腦中回溯在家鄉見過的蝶,皆是健康地群聚在田野中,鮮少誤入人類棲居之處。
後來他再次發現蝶是很晚的事了。他關掉主燈,撐著沈重的眼皮準備睡前刷牙。淋濕牙刷,擠牙膏,滿嘴泡沫將一旁的水杯唰地盛滿水,接近唇瓣時他才倏然看見杯裡奄奄一息的蝶像片花瓣浮在水面,不知道已經困在這水杯底部多久了——蝶的觸鬚蜷曲乾竭,霧一樣的眼睛沒有焦點。
他輕輕撈起蝶。打開桌燈盡量將枯皺的蝶張開,好像這樣就能被曬乾似地。(怎麼會這樣呢。怎麼會這麼虛弱就躲到這裡來。怎麼不離開。)
蝶靜止在桌上像被撕掉的書頁,破碎且失去光澤(他注意到它翅膀邊緣嚴重的損毀——觀看一隻蝶旋轉起舞時,根本不會被看見的那種巨大破損)他將蝶濕漉漉地捧進放進手心。
而他轉過身,看見床正上方亮起的盒子,他猶豫。他將捧成碗狀的手接近盒子,指節進入盒子的瞬間,銀白的月光河水一樣地注入碗裡,蝶浮了起來,輕柔地滑進盒子裡面。翅翼張開而靜止,纖細,且光滑無瑕。
蝶漂浮著,被福馬林似地保存起來了。他注視得好久,直到眼睛因為那銀白幽微的細緻光暈而濕潤。
他躺下,安詳的蝶就懸浮其上,如浸泡於一場極美而永恆的夢中。他捨不得眨眼。
遇見妲也是在同樣的傍晚。同樣潑滿滾燙夕陽的巷口白牆。
妲就站在那裡。削瘦見骨,穿著白色蕾絲的短背心,背後鑲著一排清晰可數的骨節,手臂像一只尖銳的弓,緊貼身側正捧著什麼。
他會注意到那女孩純粹是因為那牆前的背影極美,她及腰的長髮,一種晶瑩燦烈的金黃。他突然可以理解那種,將陽光擅自擬為大海的浮誇形容。他腦中頓時浮現這女孩橫躺在海邊的樣子,被整座夏日的陽光浸濕髮絲。
他握著胸前的單眼。對焦她。
而她察覺了他的凝視。妲倏然轉過身,看著他,透過鏡頭和視窗看他,他才發現那乍看金黃的髮其實是一片雪白。
快門落下。
一隻白色的麻雀自她手中躍出,笨拙而倉促地跌到地上。
抱歉。他習慣性地道歉,且低下頭以示誠意。(通常是這樣的,大部分人不喜歡被拍攝,於是他會有他的說詞:抱歉,我只是覺得很美,你在意的話我現在就拿掉這捲底片⋯⋯)他迴避女孩的視線,低下頭看見她腳邊瑟瑟發抖的白麻雀。
她沈默地蹲下,輕輕捏起鳥的身體,手掌微微凹陷,盛住鳥的顫抖。(他注意到這個女孩有非常美的指甲,像銀色的貝殼,指尖猶鑲著未破的細細泡沫;他看得出那樣式並不昂貴,可能是為了應付工作所訂做的指甲,卻不廉價平庸。他突然強烈地想要收藏這副指甲,不只是多拍幾張照,是要像寶石一樣收起來,收進牆上的盒子——)
「活不下去了。」
女孩說。聲音很薄像碎玻璃,在他聽來卻異常悅耳。「腿早就斷了,注定會在最近死掉。」
「抱歉。我真的很抱歉。」他說。夕陽降落,他感覺自己的臉龐曬滿發燙的顏色。「是這樣的,我家就在附近,我可以試著養養看⋯⋯」
她打量他,或者說無比專注地注視他,纖長的眼睫沾滿日落的光芒像雨後的屋簷。「這種野鳥是真的養不活的,不是時間,或是誰的關係。牠就是注定無法嚥下人給的食物,無法在人工的巢中睡著。這樣講很殘忍,但那種戒心和恐懼是先天的。」
「我想我還是可以試試看。」他不知道他哪來的勇氣,他說。「說不定會因為牠是白色就活下來。」
「我想這應該是一種突變,但只是讓牠更孤獨,甚至易死。」她停頓了一下,「只是看起來特別而已。會讓你有種,死去了很可惜的錯覺。」
「遺棄在這裡更殘忍吧。假如牠真的像你說的,在我家裡死掉,至少還有人會為牠造一座小小的墳。」他張開手掌,女孩遲疑了一下,還是輕輕把鳥遞過去了。鳥毛茸茸而發顫的身體十分溫暖。
他們沈默了好一陣子,在這傍晚的巷口,沒有別人到來,也沒有誰離去。好像他們一時都茫然了起來不知這對話是如何開啟。然後她說。
「我可以看看你拍的照片嗎?」
「這是底片,要等這捲拍完,掃出來才看得到。」
「好吧。」她聳了聳肩。「可惜看不到了。我不常來這裡。」
那麼今天是為什麼會來——純粹經過?「我家就在附近,前面那條巷子而已右手第一棟三樓⋯⋯我是說,如果妳想來看看牠的話。」他會嚇到她嗎?手裡的麻雀不安地顫抖著。
「可能吧。有機會的話。」她顯得心不在焉。(她在想什麼?她會去哪裡?)
他不確定這意味什麼。「不好意思那,可以問你的名字嗎?」
她打量了他(他發現她瞳孔的顏色很淡像鑲上去的珍珠),深紫色的嘴唇抿得薄薄的,接著鬆懈。「叫我妲就好。女,旦——一顆地平線上的太陽那個旦。」
她離去時髮絲仍滴落著暮色。他站在那裡好久,看向手心的白鳥,灰褐色的圓眼,蒼白泛黃的喙。
而後來他回憶起這個傍晚卻只記得妲那貝殼一樣的指甲。
盒子不斷在擴張。他幾乎難以相信這曾只有明信片大小的光塊,竟已逐漸佔據了半面牆。他甚至得為了盒子清空周圍:門口的衣帽架原本是擺在床尾,床板上的小燈也被迫遷移至床頭櫃上,他搆不著的地方。月光漫漶之處必須淨空——他不確定為什麼,似乎生長著的盒子不容許空間被干擾,亦不可收納多於繁瑣之物。
過了不久他察覺,盒子好像過重了一樣,擴張的同時也緩緩下移,日落一般地極緩卻驚人。(還是會太重的啊。他想。畢竟盛裝了那麼多:蝶、白鳥、十只貝殼、銀色的長髮⋯⋯)他清楚明白再不過半個月,盒子就將降落在他靠牆的床緣,蝕進他的床和被使他睡眠時勢必找到一種新的姿勢以迴避——他卻沒去想移動他的床,或是盒子真的蝕進床裡而他不小心把自己裝了進去會怎麼樣⋯⋯
而他從未和妲提過這個盒子。但他隱約確定她有個晚上將能目睹這一切,尤其它懸起來時,那景色的無比美麗。
他將臉湊近她的短髮,她起伏和緩的肩胛,月光像細細的絨毛遍佈她身體,薄薄的皮膚裹著骨彷彿透明。他偎著她像亟欲聽見她裡面發生的夢境,她的河,她蒼白如雪的呼吸。
他仰著頭戲看天花板上閃爍的塵埃。他突然想起他曾經抱著氣瓶和自己的相機潛進一巨大的水箱,一次極為珍貴的拍攝經驗。水裡的女孩光紋一樣優雅彎曲,扁平如魚,他癡迷地一再按下快門。女孩靜止,漂浮,成為一種永恆的姿勢。
被某種晶瑩緩慢的介質填充著而流動——他凝視光滲入妲的皮膚,長出藍色的苔蘚,被他拂去又重生,拂去,又重生。苔蘚逐漸包覆了他,他所觸及之處皆柔軟潮濕,泥濘如腐敗。他稍加用力,手指忽然就掐了進去,凹陷下去,在妲細瘦脆弱仿若骨製的身體上鑿出了一個好大的洞⋯⋯
他驚醒,手心濕潤有汗。唯一記得的畫面只有,妲尖銳而銀白的短髮。
他看見盒子的邊緣蔓延至腳邊。
這麽說起來或許很不幸,但他發現自己的記憶開始流失,導致回憶和敘事紊亂交錯,或者索性崩潰瓦解,留下牆一般的空白。
比如忘了何時起床如何起床忘了沖一杯咖啡導致成日昏昏欲睡。比如帶了相機出來卻沒裝上底片。比如迷失在熟悉的路徑,來時的路徑,前往的路徑。
比如沖印館的電話催促他來領那二十餘卷底片(我不是前天才去過嗎)。你一定是搞錯了。他忿怨地喃喃說著卻不確定是向電話那端的工讀生或他自己。
那些底片確實都是他的——他確認過底片外殼的記號,也是他慣用的廠牌和種類——然而照片裡都是陌生的街景,充斥著無關緊要的細節:野貓、踩扁的罐子、菸盒菸蒂和羽毛。大多劣質倉促,一反他對底片的珍惜和謹慎。
而最令他駭然的是最後一卷底片,鉅細靡遺地呈現了城市裡埋藏的另一幢居所:門牌。鎖孔。排水溝。鐵窗。遮雨棚。一整排的機車。信箱和滿出來的帳單。電梯按鈕。十樓。階梯塑膠扶手。積水。拖鞋。糖果紙。保險套。菸蒂。酒瓶。碎掉的酒瓶。門墊。
破掉的床墊。滿地的髒棉花。空蕩蕩的窗框。鏽痕。深色污漬。白色長髮背影。髒兮兮的手指。紙鈔。男用皮夾。妲面無表情。妲點菸。妲伸向後背扣上內衣的扣環。妲穿好上衣。一隻赤裸而毛茸茸的手臂圍住她的腰。一個貪婪而暴虐的長吻。妲抹了嘴讓鮮紅的唇膏慘烈地暈開。對著鏡頭露出一個充滿血絲的笑容。妲握住一把剪刀。
三十六張。
他之後再也找不到那二十幾捲底片,像它們從未存在過。
妲和他坐在這間他沒來過的酒館,手裡一杯溢滿冰塊且辛辣異常的調酒。妲什麼也沒說,盯著他們中間的煙灰缸,像凝視一座沙漠。
(為什麼會在這裡呢他頭暈目眩音樂和虛弱的光點繞著他旋轉旋轉旋轉⋯⋯)
「牠後來死了。」他突兀地開口,「他隻白色的麻雀,它什麼也不吃,一直拍打,一直拍打身體,但⋯⋯抱歉,我提起這種事情。」
「你知道嗎其實,其實我沒那麼在乎。我只是一時覺得,牠很美,很可惜。至於能不能活著、養出感情什麼的,我根本沒想那麼多。或者是早就放棄了。」
吧台邊的燈光極昏暗——他好想拍下她深紫色的唇,戴著放大片的紫色瞳孔——她招手要了更多冰塊,白色的長髮末端浸入酒杯,沾上了妖豔的血色。
「你是做什麼的?我是說,職業。」
妲遲疑了一下。「主要是模特。」他注意到她鎖骨上的刺青,隱約是一具貓的頭骨。
「真巧。我也有在拍照。」
「賴以維生的那種嗎?」她輕笑。
「沒有。應該算是興趣。」
她喝了一小口酒,冰塊尖銳而精巧地碰撞,讓他想到牙齒。「缺模特嗎?」
他還沒會意過來。「我收費很便宜的。一個小時一千,一晚六個小時,算你四千五就好。」妲冰涼的手指抓住他的,狡猾地輕捏,然後露出非常迷人的微笑。
貓骨浮在鎖骨上,匍匐爬行,張嘴欲咬。「那,」他低下頭,凝視她細長的手指。「可以給我你的指甲嗎?」
妲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接著緩慢地,一片一片沿著指緣,撕下鑲著水鑽和花紋的膠膜,像鱗片一樣仔細放進他手裡。溫柔地替他合上手掌。他看見褪下指甲的妲的手黯淡無光,徒有斑駁,沿著手腕密密麻麻地刻滿傷疤。
「可以帶我走了。」
可以帶我走嗎。在那昏昧的燈光之中他竟聽出一種,幾近哀求的語氣。
那些夜晚像一幀幀的平靜景色,他和妲躺在床上,什麼也沒做,沒有拆卸彼此,沒有尖聲大笑,沒有亢奮或狂喜,只是靜靜躺著。他有時候會起身拍妲,透過上升漂浮的盒子拍她,啪,妲沈睡,盒子的銀白流淌臉龐,讓她發散著夢的光澤。
妲總是清晨就無聲離開,沒翻他的皮夾,沒在陽台上留下煙霧和灰。而某天他起床,發現桌上擺著買好的早餐,猶有新鮮的餘溫。沒有留下紙條,但他知道她會回來。他不會追究她白天都去了哪。
妲在第二個禮拜給了他她卸下來的睫毛和變色片,第三個是耳環(她右耳上有六個洞,一次拆光所有的耳飾讓她的耳朵瞬間縮了起來,變得好輕、好小),第二個月妲一刀剪去白色長髮,整齊束好擺在早餐旁。他有時候感覺很虧欠,但妲願意給他,繳交房租似地。妲沒問過為什麼,或是那原本屬於她的一部分都被收到了哪裡。妲仍然一次次在他的床上睡去,薄而憔悴的眼皮跳動;他就看著已然龐大到幾乎佔去整面牆的盒子如一場大霧,透明澄澈地在妲上方懸浮著碎片。
然後他會在妲身旁側臥,小心不驚醒她,躺下,一部分的盒子籠罩了自己。
我可以親吻你嗎。他在一個晚上問妲。他那時有點醉了,但妲沒有。妲異常清醒卻緊閉眼睛。
他對著她按了一下快門。可以嗎。他央求。再次按下快門。喀噠。喀噠。喀噠。喀。
妲的手摀住鏡頭,指縫透出蒼白的輪廓。
可以嗎。
我們是那種關係嗎。妲迴避他的視線,非常冷靜。
非常孱弱。他突然有一霎那不認得眼前的女子,遙遠陌生。我們是什麼關係?他根本無法確定,妲好像一團破碎的影子。是怎麼開始的?是他湊巧見過妲嗎?還是妲在那裡等他?是他跟蹤妲還是妲牽引他?
敞開的窗子。
黃昏淹進房間他跑向敞開的窗子,探頭出去看見潑了一面橘紅的白牆。白牆邊的橘髮,不對,白髮女孩,弓一樣的手臂,懷裡緊緊藏著什麼。
二十餘卷底片。整整二十餘卷的底片都是妲。
妲躺下,短髮在深色的床單上散開,像融化的翅膀。
妲黑色的髮。
他不知為何再次想起在他們遇見後的隔天,同樣燒起來的傍晚,他用紙盒裝著那隻白色的麻雀,健康的羽絨裹起鳥的身體,體溫穿透紙盒。鳥溫馴地活了下來。他知道妲仍然會來,在同個街角。
妲說,真美,但作為一隻麻雀。
太可惜了。他接話。他們為彼此的默契而笑。
「後來,」他握著相機鏡頭,在床上坐下,身體陷進去,「你不是說你想看那個下午的你,但我把底片弄丟了。很奇怪的是我沒那麼感到可惜,我的夢裡已經都是你,你,白色的你,永遠都在這裡。」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其實你早就來過這裡了吧。」
「我要離開了。」妲猛然站起來。
「你需要錢的話我可以給你。不要再偷東西,賣掉自己,也用不著偷偷翻我皮夾,我不是那些男的。」
「我才不要你他媽的臭錢。」妲忿忿地說,穿上背心的方式像要撕碎自己的。
「已經很晚了,你要小心。」他看見妲甩上門,聲音在空空的公寓裡撞出微弱的回音。
已經很晚了。他躺下的位置仍保有她的形狀和溫度,窗戶大開城市卻維持死寂。逐漸牆上的盒子浮現,清晰銳利注滿銀白,一切懸浮:白色髮束、指甲、膜狀的瞳孔放大片、蝶、雪白的麻雀⋯⋯
他扣住快門的手指猶能記得那鳥頸被扭斷的質地。
妲離去之後的日子過得若無其事。固定時間起床,洗漱,泡一杯冷掉才喝的咖啡,規律地離開公寓,規律地鎖上,回來時在門墊上沾掉一日的塵土。習慣早睡,在盒子浮現之前入夢——盒子的存在幾乎被抹除,被忘了。習慣遺忘。習慣空蕩蕩的樣子。
不再有妲纖細的手腳佔據,不再有窗台的菸蒂和酒瓶,不再有眼神,有額外的呼吸需要他去整理收拾。他仍然拍照,存錢找不同的模特,租攝影棚而不是在公寓,讓乾淨的光線完美承托不同的身體。乾淨的身體。
他以為他這輩子再也不會遇見那個蒼白枯瘦,眼神透明迷茫,指尖像貝殼的嬌小女孩了。
一個傍晚城市罕見地下起暴雨,他還來不及走進騎樓大雨就準確而憤怒地砸在他頭上。他閃躲,時不時因為騎樓的雜物繞出去淋雨,回到公寓時已經狼狽得像具淹死的屍體。
他頭痛欲裂,想著自己會發一場高燒,他胡亂吞了幾顆退燒藥,躺在狹窄的沙發上, 蜷曲著身體睡著。
雨聲如夏日猛烈的陽光沖進房間。
他睡去。
模糊的夢理他記不得任何輪廓,只是覺得周身發熱發癢。他低下頭看自己的身體,密密麻麻地停了上百萬隻的,雪白的蝶。羽毛般地隨著呼吸的氣流淺淺脈動。開啟。一瞬間他們全都飛起,瓦解,向窗外飛去,飛遠。他張開手指。
握住那殘留下來的,瀕死的蝶。蝶咽嗚著,抽動著,半折斷的頭部歪斜。他手心淌滿透明的血。
(霧一樣的眼睛——妲的眼睛。妲抽著菸流淚,將菸頭轉熄在佈滿疤痕的手臂。)
他被銀色的霧環繞如一種道別的擁抱。他在寂靜中驚醒。
妲在他一開門的瞬間癱倒,化成一灘泥,身體冰冷且惡臭如腐敗,夾雜著濁重的酒和菸味,喉嚨發出溺死似的咕嚕聲。當他試著抱起妲時妲卻又猛然起身,搖搖晃晃地走進浴室,隨即趴倒在磁磚上,紊亂破碎地撕開衣服,赤身裸體吐了滿地。
妲整雙眼睛都是血紅,彷彿原本的瞳孔已經剝落;頭髮參差不齊被胡亂剪過也似,唇色暈開且斑駁,臉上除了嘔吐的噴濺只剩下眼淚和血。
活不下去了。妲的聲音混濁得可怕,哭得像爛泥,伴隨著嘔吐。吐到什麼都沒有時剩下帶血的酒液,一灘灘浮滿泡沫,浸濕頭髮,而她看起來卻,再也打撈不起來了。
她白色的,髒掉的身體。
空氣裡充斥酒腥味像塞滿了絕望的魚。
妲掙扎,抽動了一陣子。突然她靜止,睜著眼,永遠擱淺在磁磚的穢物之中。
妲。他輕聲叫喚。妲。
雨停的深夜是如此死寂。
妲靜止得像一座籠罩月光中的,小小的島。她側躺而扁平的身軀脆弱地聳立著。他伸手去探妲的鼻息,輕觸她早已灰濁失色的唇。妲的眼睛睜著,瞳孔氾濫地擴大:他想到那些強光曝曬的中午映出腳下深不見底的黑色陰影,像一口井。妲終究還是摔下去了。
他打撈她,冷靜地沖洗她,擦淨她,替她穿上白色洋裝(胸前仍有好大一塊深色污漬)。跳一場舞般輕柔。他牽著妲,捧著妲,看著牆上已浮現的盒子,緩慢地發散銀色的光暈。
他將妲放進去,讓她的手指併齊,睫毛撫平,闔上眼睛,像以前一樣微微蜷曲身體。他看著她身上的割痕消失,臂上的燙疤痊癒,長髮褪回銀白,面容曬滿美麗的顏色,彷彿黃昏。
他看見一切都在妲身旁輕柔旋轉,如星體的環抱,閃爍,懸浮。而他突然完整地,記起了那些遺忘錯失之事:妲的轉身、不太熟練的微笑和勾著他的小指、帶著他到門前又把門關上;菸、酒精、他凝視貓的頭骨輕盈咬嚙、他貼著妲說:妳不要再喝了。
我們回去拍照。擺出水底的美麗姿態。鏡頭瞄準妲,空空如也的底片匣。
然後盒子開始縮小,褪色,閉合。懸浮的一切逐漸轉為透明,氣泡一樣熄滅。他靜靜地看著,看著光暈遠離,看著妲美麗的身體落日般消失。
(這就是永遠了。)
當一切回歸最初的黯淡無光。他坐在床邊,讓身體陷出凹痕,然後起身,將窗簾徹底拉上。
20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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