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1-08|閱讀時間 ‧ 約 45 分鐘

短篇小說|《陽光》

在明媚的面容下,必定藏著一顆陰暗的心,就像在猛烈的陽光下,被遮擋的陰影必定特別的厚黑。
剛轉學時,每次看到李瀚朗,我都有這樣的疑惑,為何他總是那麼的開朗,那麼的陽光,即使在陰暗的梅雨天,只要他一出現,課室就像有了個太陽,頻頻發射著熱力,他陽光四射,圍繞他四周是歡樂的笑聲,班上的男女都喜歡他,老師也喜歡這個充滿活力的少年。
反觀我總是離群獨處,坐在課室的角落,在我的頭上幾寸,總頂著一團烏雲,像快要下雨,同學們都有意無意的迴避著我。
父親死後,我隨著母親搬遷到新城巿展開新生活,本想著過去的事都會隨離開那個惡夢之地而遺忘,但是我錯了,一旦被傷害過的身心,永遠也留有疤痕。
放學了,三兩成群的學生撐著雨傘離開,有的父母來接,有的由亮麗的私家車載走。
我在校門前,翻找著書包,卻偏偏找不到雨傘,有點無奈的凝視著漸下漸大的雨勢,嘆了一口氣,拉緊黑色風衣,瑟縮的走向了漫天灰茫茫大地,冰冷的雨點滴到頸上,害我顫抖了幾下,我故意忽略寒冷,就像我被虐打時,將精神抽離,那就不會感覺到疼痛,漸漸的我就不再覺得冷。
寒冷不在,我的腳步也慢了,恍惚的走在街道上,撐著雨傘的路人,都忍不住回頭瞄我幾眼,我對別人的注目禮已然習慣,也不特別在意。
在街道盡處有一顆老榕樹,樹幹有五抱粗。老榕樹巍然屹立在周圍都是新穎的建築物中央,依舊從容自得,絲毫不顯突兀,與周圍融為一體,還令整條街道多了一份莊嚴的氣息。
我走到老榕樹下躲雨,用純白的手帕抺著冰涼的面孔,低頭撥去髮上的雨粉。
「真巧,張曉恩,妳也沒帶傘嗎?」
我皺起眉頭,低低的嗯了一聲,怎麼連大雨也澆不滅他的刺目光芒。
「我剛才就看到妳,妳喜歡在雨天漫步嗎?」李瀚朗問。
好煩的一個人。我撇嘴別過頭,不理他。
噠噠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我回過頭,身旁再次空無一人,心裏竟然升起少許失落。
鼻腔隆重的哼了一聲,也不顧雨勢漸大,我離開老榕樹的保護,昂然的走進雨中,才走了幾步,頭頂一陣陰影,我停下腳步抬頭一看,彩虹的顏色映進了我的瞳仁,是一把七色雨傘。
「張曉恩,妳怎麼忽然走這麼快?」李瀚朗喘著氣說。
我沒有作聲,低頭再加快步伐,旁邊一雙半舊的男裝黑皮鞋,也跟著加快步伐,接著我的手被人抓起。
「拿著。」李瀚朗抓著我的手往傘柄抓住,便放開了手。「這裏往春華街還有一段路,別再淋雨了。」
我愕然的望著他,他咧嘴而笑,和我說了句再見,便低頭冒著雨跑走了,我一直呆望著他,直到他的身影完全被灰濛的雨景吞沒。
他剛才是去買雨傘給我嗎?我抬頭再看那七色彩虹,有點不能置信,心泛起了點點酸甜。
從前,回家對我而言並不是什麼美好的事。我總是害怕在開門的一剎會遭到突襲,那時我總會先側耳伏在門邊,打探家裏的情況。
現在雖然不再擔心開門會聽到吵鬧或被虐打,但是母親的沒完沒了的嘮叨和出現在家的陌生男人,還是讓我常常覺得不自在。
一個中年男人,赤膊上身,躺在我家的沙發上滑手機,他瞄了我幾眼,帶著別有用心的微笑和我打招呼。
我討厭他的眼神,這種眼神很熟悉,就像父親一樣,我無視他,徑直的走向自己的房間,重重的關上門,再把門鎖上。
這是母親剛認識的新男朋友,已經在這裏住了一個月,平常他要上班,我見不著他,不過最近好像失業了,整天無所事事的待在家中。
晚上,收到母親的訊息,她要加班,晚餐叫我們自己吃。我捧著加了熱水的杯麵準備入房,那男人卻買了外賣剛回來,也替我買了一盒叉燒飯,我沒有理會他,用力的關上門。
夢魘總是半夜襲來,我一直不願面對那猙獰的面孔,我一直想忘記那些日子的事,可是身體的痛楚,總是時刻的提醒著我,我無法忘記當時的難受。半夜醒時總是滿額大汗,眼角還有淚水。
我到廚房倒了一杯水,隱若聽到隔壁房間傳來的聲音,一種極為污穢的感覺瀰漫在空氣裏,我匆匆的喝了一口水便衝入房間,蓋上被子,摀著耳朵,胃裏陣陣的翻攪,反胃的感覺隨之湧上,我連忙抓起垃圾桶乾嘔了起來。
我一直睜著眼躺到天明,換上校服,推開房門,母親和那男人坐在飯桌吃著早餐,母親對男人甜甜一笑,再笑望著我說:「起來了,快點去刷牙,卓叔叔買了早餐,一起來吃。」
想到了昨晚的事,我覺得極為齷齪,怎麼他們能若無其事?我不想與他們一起,洗漱後,我直接走過飯桌,母親看我沒有坐下來,愉悅的表情馬上轉為狂風暴雨。
「妳這是幹什麼?好好的對妳不行啊,總是一副別人欠了妳的表情。」
聲音從身後傳來,我迅速的離開家門,遠離所有謾罵。
低頭走在街道上,今天沒有下雨,但仍舊是雲雨欲來的前奏,天色灰暗。
回到學校,進入課室才剛坐下,頭頂傳來一把遼亮的聲聲,「張曉恩。」
「什麼事?」我抬頭。
「我昨天的傘呢?」
「我忘了,明天我拿給你。」
「我今天去打工會經過妳家,到時我來拿吧。」他又露齒一笑。
我連忙低垂眼瞼,點點頭說:「好的。」
陽光在那裏,聚焦點也在那裏,班上眾多同學的目光都投向課室的一角,好奇的伸長耳朵想知道我們談話的內容,我拿出書本裝模作樣的看起來,只想他快點識趣離開。
雙手忽然一空,他索性坐在前面的坐位,搖著書本說:「妳書都拿反了,在看什麼?」
我感到自己的臉繃緊了,倏地站起來衝出課室,眼角瞅到他一面驚訝的表情。在上課鈴聲再響時,我才最後一個回到課室。
放學回到家,收到母親的訊息,今晚又加班,自己吃飯。我握著電話大字型的攤在微硬的床褥上,天花板斑駁剝落的淺綠色油漆,在微風中搖曳,看著看著,我進入夢鄉了。
朦朧中有一股壓逼與心慌,我猛然睜開眼睛,只有我一個人,是發惡夢了嗎?不,有一點不對勁,我扭頭望向房門口,那個男人倚在門框上,面無表情,但是眼底閃著奇異的神色,她永遠記得那種眼神,父親在失業後,當只有她和他在家時,常常用這種眼神望著她。
我立即睡意全消,連忙起來要把門關上,一隻黑色厚重的登山鞋撐著門,我朝他大喝:「出去!」
「我就這麼討人厭嗎?」男人獰笑。
他的五官在扭曲變形,嘴唇變得很大,笑起來整張臉像裂開了兩半,他的牙齒發黃,濃重的煙味令人想作嘔。
眨眼之間,我看到了男人的背,一個面目朦糊的女孩躺在他身下,看不清表情,耳朵鳴聲不斷,男人的身體不斷律動,身下的女孩已經放棄掙扎,雙目空洞的望著天花板。
時間彷彿不存在,我彷佛不存在,世上沒有我,我也不知道我是誰,只有一具讓人討厭的軀體。
死寂的寧靜,只有遠處若隱若現的車聲,直到一通尖銳的手機鈴聲,將我從深淵拉上來。
手機鈴聲驚擾了我,我茫然的望著陌生的電話號碼,除了傳銷電話,根本沒有人會打來,猶豫了一下我還是接聽了。
「喂?」
「張曉恩,我在妳家門外,妳拿雨傘出來吧。」
「噢,好。」
我匆忙的坐起來,這才發現白色襯衫的鈕扣全被扯開,鈕扣掉了好幾顆,胸罩被推了上去,裙底下的內褲也不見了。我故意忽略內心的羞恥感還有身體的疼痛,若無其事的脫下校服,換上T恤和運動褲。
然後到玄關拿雨傘給瀚朗,打開門,月亮已高掛半空,瀚朗穿著油漬斑駁的連身深藍色工作服,臉上也是髒兮兮的。
「這是我向雜貨店老闆借的,所以才要趕著還。」他接過雨傘,又露出潔白的牙齒。
「哦。」
「那我走了,再見。」他踏上停在旁邊的單車。
「那個⋯⋯」
「嗯?」正在踏單車的他停了下來。
「謝謝。」
「不用客氣,明天妳請我喝飲料吧。」
我望著單車消失在街角,心中悵然若失。
有了第一次後,第二、第三次都展開得輕易而舉,那個男人多半在母親加班或半夜無人的時間,悄無聲息的進來,即使我鎖了門,他還是能進來。
我無法成眠,每天都只能在天光亮時睡一會,或者媽媽在家的時候,才能安睡。
每天他來到,我就會望著天花,然後有一部分的我升上了半空,那樣我就感覺不到痛苦。
夜裏,咔嚓的門鎖聲在寂聽的房間中響起,我在被褥下的手馬上緊抓住了床單,男人進來什麼也沒有說,只是一隻粗糙長繭的手滑進了我的睡衣,推開了我的胸罩,用力的揉著我的乳房,我的耳朵嗡鳴不斷,我整個人麻木了,沒有反應,沒有表情,就如一具活死屍。
男人繼續的上下其手,接著他站起來脫掉自己的褲子,門在這時被大力推開,撞到書桌,單薄的書桌巍巍的晃動了幾下。
「你們在幹什麼?」房間霎時亮起,母親扭曲的面容帶著震怒與不能置信。
「那個⋯⋯」男人急急的穿上褲子。
「媽⋯⋯」我緩緩的坐起來,不知所措的望著母親。
「是她,是她叫我進來的。」男人指著我。
我睜大雙目望著男人,他怎能毫不羞慚的說出這種癲倒是非的話來。
我轉向母親想解釋,話還沒出口,一聲刺耳的響聲,一陣火辣的感覺在右邊面臉頰迅速蔓延。
「不要臉,妳這個賤女人。我怎會生出這樣的女兒。」
我緩緩的轉過臉來,母親的滿臉厭惡的望著我,這眼神殺死了一部分的我。
「好了,別生氣。」男人拍拍她的肩膀,母親一手揮開,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趁著母親沒注意,男人朝著我嘲諷一笑,帶有勝利的意味。
一股無名的怒意湧到四肢百骸,我全身都在發熱,面頰火燙,胸膛被堵住了,要大口大口的吸氣,喉頭有話想說,卻不成語,我聽到一聲陌生的嘶叫聲自我口中發出,我無法說話,我說不出來。
赤腳的衝出家門,我一直在跑,一直在跑,淚水滑落面頰,然後被迎面而來的涼風吹乾。
跑到累了,我便緩步而行,昏黃的街燈,在暗夜裏映照著無人的小巷,我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我只是一直往前走,我無法停下來,腳板很痛,但我需要這種痛,這能分散我心中的痛。
我一直走向前走,走到了大橋,橋下是一條河,河水黑不見底,我一直凝視那黑色的河水。
隱若聽到河在呼喚我,我爬過石圍欄,坐在上面,赤腳在搖晃,忽然覺得很輕快,有一個聲音對我說,只要我跳下去,一切都會變得更輕快。
跳吧!身體只要往前傾就可以,然後什麼也不用再想。
跳吧!雙手放鬆,全身放鬆,閉上眼就可以了,妳就不在痛苦了。
我閉上眼,依據腦中的指示,放鬆⋯⋯放鬆⋯⋯
突然腰間一緊,我被摔到地上。
「張曉恩!妳⋯⋯妳在幹什麼?」瀚朗喘著氣說。
我們兩人都躺在地上,瀚朗的單車倒在不遠處,白色的液體緩緩的流動著。
「妳怎麼了?」
他慌張關切的眼神,就像一股暖流,我凝在心中的悲傷得以解凍,我的眼淚不受控制的流下來。
他前後翻找口袋,但最後什麼也找不到給我抺眼淚,無奈的搔了下頭站起來,收拾倒下的牛奶瓶。
解下車尾的牛奶藍給我:「妳抱著,坐後面,我送妳回家。」
「不要⋯⋯」我瘋狂的搖頭。
「那先去我家吧。」
我沒有作聲,只是默默的坐到單車的後座。
他的家是一座舊式的兩層公寓,樓上出租,樓下他和外婆兩個人住。
他的外婆一看到我,馬上痛惜的說可憐,連忙帶我去洗手間,端了一盆暖水給我洗腳。
之後,她替我上藥,手法很熟練,而瀚朗卻早已不見踪影。
鐘婆婆在我換衣服時,煮了一碗肉羹麵,熱辣辣的捧到我面前。
其實我沒什麼胃口,可是卻不忍讓她失望,逼著自己吃起來,熱燙的麵條滑到口裏,竟然喚起飢餓的感覺,麵很好吃,我不懂形容,總之就是好吃到不得了,不用五分鐘,我將整碗麵連湯都渴得一乾二淨。
鍾婆婆在旁不停的叮嚀吃慢點,小心燙口,還煮了很多。
我吃完麵,瀚朗也回來了,他在廚房盛了一大碗麵「嗦嗦嗦」的吃了起來,好不滋味。吃完後,他滿足的呼了一口氣,將我和他的碗拿到廚房去洗,接著就去了洗澡。
我坐在客廳,穿著婆婆的花襯衫和和寬闊的藍色棉褲質褲子,看著鐘婆婆坐在沙發處織毛衣,深藍色的毛衣,一針一針的織成,我的心竟漸漸的平靜了。
瀚朗換上了校服,頭髮微濕,他走到我面前說:「妳今天還上學嗎?」
我抬起頭凝視了他一會,怎麼他總是精力充沛,「剛才⋯⋯你的牛奶怎麼辦?」
他搖頭笑了笑,「沒什麼,就只是牛奶罷了,我去雜貨店換了幾瓶就可以了。」
「不好意思。」
「有什麼困難可以說出來,我們可以商量解決。」
有人可以幫我嗎?我媽媽罵我賤女人,是因為我沒有拒絕嗎?是因為我沒有反抗嗎?這些要怎樣說?
我低頭沉默不語。
「如果妳不想回家,就先住在這裏吧。樓上有一個空房間。」
我輕輕的點頭。
「婆婆,那我上學了。」
「好,小心些。」婆婆慈愛的笑著揮手。
我轉頭望著他修長的雙腿漸行漸遠。之後,我隨鍾婆婆上到一樓,有一個小房間,一張單人床舖著米黃的床單,一個衣櫃,一張書桌。
「隔壁的房間,是我出租給一位年輕的女士,她剛剛出差了。現在這一層就妳一個人,浴室是共用的。」
「謝謝妳。」
「妳好好休息,沒事的。」鍾婆婆微笑說。
鍾婆婆走後,我躺在床上,我以為我會像以前一樣,明明很累,卻無法入眠,但卻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朦朧間我被瀚朗和鍾婆婆的交談聲吵醒。房間陰暗片,已是黃昏時分,原來我睡了整天,肅殺的氣氛讓我再次浸淫在悲傷氛圍之中,重重疊影打在牆上,幻化成又長又詭異形狀,房間忽然變得扭曲,每每想到那些場面,我覺得自己很污穢,我不應該存在於這個世界,為什麽要生我出來?為什麼要我面對這種痛苦?為什麼不讓我死去?
倏然之間,一股恨意從心底升起,為什麽要救我?為什麼這麼多事?為什麼?
敲門聲響起,傳來瀚朗的聲音:「張曉恩,妳要不要下來吃點東西?」
我瞪著門口,就是他。
是他多事,要不然我現在已經不用痛苦了。
我衝上去打開門,他微笑想說什麼,我一拳又一拳搥在他的胸膛,「為什麼你這麼多事?為什麼你要救我?為什麼不讓我死去?」
他佇立不動,任由我搥打著他,我每一拳都出盡全力。
「我不能見死不救。」
我抬頭看他認真而凝重表情,忽然驚醒。不對,不是他,不是他的錯,我究竟在做什麼?
「對不起,對不起。」我摀著面哭了起來,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不要緊,能發洩出來,總比困在心裏好。」
瀚朗這一刻並不像一個十七歲的高中生,他的樣子嚴肅而且諒解,與平時在學校的嘻皮笑臉不同。
他拍拍我的肩,我站在他面前嚎哭起來。
第二天,一大清早,我躲在家轉角的街道,等著母親和那男人外出。他倆並肩離開家後,我就在信箱拿出後備匙,回家收拾了,我只拿了校服書包及幾件替換的衣服,還有一些自己存的錢,就匆匆的離開。
我不要再回這個家,以後我和他們不再來往。
我如常的上學,母親竟然沒有找我。這個事實讓我心情很難過卻又放鬆,總之很複雜,我也不知道該難過還是該開心。
為了不白吃白住,我提議以打工換宿的方法寄住在他們家。
瀚朗早上送牛奶及到雜貨店幫忙,放學後會去車廠修車,星期六日會到快餐店兼職,我很少見到他。
反倒是鍾婆婆說了很多瀚朗的事給我知道。瀚朗十歲時父母因為車禍雙雙喪生,他去過幾個親戚的家,最後來到了鍾婆婆這裏。
那時的瀚朗沉點寡言,敏感易怒,完全不讓人接近,鍾婆婆用她的耐性,將他的保護罩一點一點的溶化,他才變成了如今開朗的個性。
瀚朗的經歷,令當時的我很意外,我一直以為他是在雙親健全的環境下長大,才會有這麼陽光的氣息。
直到以後我才明白,越是張揚的個性,其實在某一個角落,一定有著一個陰影。年幼的事就是他的陰影,為了不再觸碰到這些,他必須變得更開朗來忽略心中的黑影。
他們從來沒有問過我的事,就只是讓我安心的住著。住在這裏,我好像漸漸能變回一個正常人,不用再惶惶不可終日,更能每天吃到鍾婆婆的好手藝。
我下課後,就在家打掃,洗衣,拖地,將我能做的都了,還要婆婆教我燒菜,瀚朗還誇我煮得好吃。
梅雨節過去,夏天來臨,陽光和暖的天氣,令我整個人也跟著活絡起來,我覺得我的整個世界都變了,我變得快樂了。
我和李瀚朗雖然住在同一屋簷下,但為了避嫌,我在學校和他儘量避免交集。
有好幾次在街道上,我撞見母親,她都和那個男人在一起,她故意別過頭裝作沒有看見我,而那個男人偷偷的趁母親沒看見,用淫穢的目光在打量我。
暑假到來,我也在找暑期工,瀚朗知道後,就介紹我到他一直工作的快餐店上班,我本想拒絕,我不希望我們有太多的牽扯,可是鍾婆婆卻非常贊成,我不想讓婆婆失望,就答應了。
「張曉恩,妳可以出門沒?」
正在刷牙的我推開虛掩的浴室門,皺眉望著李瀚朗,我知道自己的表情一臉問號。
「和我一起上班啊。」
「我自己會去。」我滿口牙膏泡的含糊的說。
「一起去啦,我為了妳才特意買了摩托車。」
我再次瞪大眼睛表示不認同。
「反正妳快點下來。第一天上班不要遲到。」
我望著已經跑下樓的身影,無從反駁。什麼為了我買摩托車,鍾婆婆早就告訴我,他一開始打工就是為了儲錢買麾托車,而剛好他工作的車房有一輛放售,而上個月他也剛剛過了十八歲,就去了考車牌,今個月剛剛拿到。
吃了鍾婆婆早上為我們準備的肉羹麵,就出門了。我挺直腰身扶著後座。
「妳扶著我的肩膀比較安全。」瀚朗扭向後對我說。
我輕輕的扶著他的肩膀,在倒後鏡他雙目半彎,好像在笑,因為載著頭盔,我不太確定。
快餐店的工作並不難,我遇到問題時,瀚朗總會及時出現,炸爐忽然跳線,害我不知如何是好,瀚朗馬上來解說過熱,要冷卻一會。我有幾次下錯單,給客人罵,瀚朗也擋在我身前向客人賠個不是。
黃昏的餘暉照到玻璃門,我如常的推門而出,瀚朗欣長的身影早已經佇立在門外,斜靠在牆上,單肩背著黑色背包,他有時只在快餐店上半日班,就會到修車廠上班,下午他有空會來接我下班。
他笑著走過來,很自然的牽起了我的手說:「走吧。」
我來不及反應,也不知該如何反應,望著他鑲上金邊的身影,用力的眨著眼,這是什麼情況。
我們就這樣一起了,沒有告白,沒有蜜語,但是我知道那個寬闊的肩膀是值得依靠的。
生活如常,生命如常,或許對許多人來說這是平淡的一切,但這種平靜的生活卻是我夢寐以求的。
和瀚朗一起上班的日子很快過去,我們又回到校園,但是一切好像又不同了。
我們還是像以前一樣為了避嫌而故意不再一起。可是,現在我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的追隨著他,他嘻嘻哈哈的周遊在男男女女的同學之間,我忽然覺得異常寂寞。
他的世界有很多人,而我的世界卻只有他一人。
「咦,張曉恩,我以為妳退學了,想不到妳還會上學。」坐在我隔壁的男同學說。
「為什麼我要退學?」
男同學李明志推了一下粗黑的眼鏡框說:「我前幾天看到妳家空蕩蕩的,以為妳們搬走了。」
啪嚓!
筆芯因為我過度用力而折斷了,筆記本有一個深黑的小點,我低頭凝望小黑點,黑點在溶化,變得越來越朦朧。
「張、張、張曉恩,妳、妳怎麼了?」李明志抖著音的低聲問我,顯然被我忽湧而至的眼淚嚇壞了。
「你對她說了什麼?」李明志的衣領整個連人被拉起,一聲暴喝讓整個課室都噤聲,所有人的眼睛都聚焦在我身前的少年身上。
我抬頭望著那背影,他何時變得這麼高大。
「沒、沒、沒有啦!我只是問她媽媽都搬走了,為何她還在。」李明志一直揮手,臉孔脹紅。
「不關他的事。」我連忙站起來,抓著他的手臂。
他轉過頭來看我,他的眼神沒有了平時的溫和,變成另一個人一樣,兇狠無比。
他看也沒有看我一眼,扯下了我的手,低頭急步離開了課室,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我也低著頭跟著跑了出去。
就這樣,我們兩個曠課了,跑到了天台的梯間,天台門是鎖著的,這條樓梯平時是沒有人會來。
我跟著瀚朗的背影,就來到這裏,他低頭坐在梯間,雙手不停的抓著頭髮。
「走開。」
我站在低他十級的梯間仰望著他,只覺他變成了一個陌生人,心裏有點害怕也有點竊喜,那是一種被人特別關顧的甜蜜。
「瀚朗,是我⋯⋯」
「走開,別過來。」
他沒有正眼看過我,只是不停的趕我走。
那天,我獨自一人離開學校,在回家的路上,我走到了以前的居所,窗簾已經拆下,屋裏空蕩蕩的,門口貼著招租的字樣。
我站在門外,按了幾下鐘聲,一陣悲傷翻湧而至,我真的被拋棄了。我離家出走,即使媽媽見面後不理我,我還是覺得家就在附近,她就在附近。
可是,看著空蕩蕩的房子,我覺得心中有些東西都隨這屋子一起被移走了,我什麼也沒有了。
我不明白我為何要哭,我為何要為這個女人而哭?
明明是她不辨是非,寧願信那個男人,也不相信我。
明明是她的糊塗。
可是腦裏還是忍不住升起以前溫馨的片段,媽媽抱起了小女孩讚她聰明,爸爸和媽媽一起替小女孩慶祝生日,一家人一起去旅行,一起游泳。去動物園時被長頸鹿嚇壞,爸爸抱起小女孩軟語安撫。
畫面漸漸扭曲了,一切都不同了,我告訴媽媽,爸爸對我做了那樣的事,然而媽媽卻好像沒什麼反應,只說是我誤會了他,爸爸不會做這種事,喝令我以後不準亂說話。
後來,爸爸在街上醉酒鬧事,被人意外打死了,媽媽不想留在原來的地方被認識的人指指點點,便和我搬來了這處,之後她就帶了那個男人來住,同樣的事情又再發生一次,我沒有出聲,因為我知道媽媽不會相信我。
可是,我沒有想到,當她親眼撞破這事,竟然還是選擇相信那個男人。
想到這裏,我索性蹲在門前,大哭起來。
太陽已經下山,我靠在門口不知坐了多久,摩托車聲由遠而近,強光忽至,一個少年跑過來,滿臉心焦。
他低頭看著我,那熟悉的眼神讓我安心,我撲到他懷中。
我只有他了。
「對不起,今天下午我控制不了自己。對不起。」
他的內疚和擔心的樣子,讓我滿滿的心喜,我迎上去親吻他的唇,這是我第一次接吻,我的心在怦怦的跳動著。
瀚朗受襲若驚,然後很快回吻我,他托著我的後腦勺,熟練的舌頭打開我的唇,與我唇舌交纏。
在暗黃的街燈下,一間小屋門前,有著兩具交疊的身軀不願分離。
因為那如雷的暴喝,我們的關係也曝光了,我感受到一些女孩敵視的目光。之後上課的日子,我的抽屜會無來由的多了一些奇怪的東西。
有一次枱上被塗滿膠水,有一次我的便當在垃圾桶,還有抽屜常常有辱罵的信件。
瀚朗也知道,生氣到不行,可是卻無法找到始作俑者。而且,我覺得不是一個人所為,但是我除了沉默,還是沉默,我不知道該如何做。
班主任也知道了我的事,但是找不到我母親,最後鍾婆婆成為了我的監護人。
又是一個尋常的晚上,唯一不尋常的是瀚朗沒有回來吃飯,他說車房的老闆今晚請吃飯。
我和鍾婆婆吃飯後,收拾好桌面洗好碗,就坐在客廳,和婆婆一起編織毛衣,我請婆婆教我織頸巾,我想在冬天送一條給瀚朗。
婆婆微笑說:「瀚朗的脾氣有時很大,妳以後要多多體諒。」
「我知道。」
「本來我還擔心瀚朗會找不到女朋友,現在找到妳真好。」
「嗯,真是辛苦婆婆了,要一個人照顧瀚朗。」
婆婆放下正在編織的毛衣,伸手拭了下老花眼鏡下的眼角,「我真後悔,沒有早點知道薇薇出事故,她早些年為了男朋友的事和我吵架,就這樣跑走了,有幾次她打電話回來,我還罵她,所以她以後都不再找我,如果我有原諒她就好,那瀚朗那幾年就不用受那些苦。」
「苦?」
「瀚朗在父母過身後,就送到去他爸爸的哥哥家,但是那家人對他不太好,後來⋯⋯」
門鎖響起,我連忙將正在織的頸巾收到茶几下的盒子裏,然後裝作若無其事的看電視。
婆婆繼續織毛衣,笑著對瀚朗說:「這麼早回來?」
「他們繼續去喝酒,我要騎車,就不去了。」
「去洗澡吧,有熱水了。」婆婆說。
「好的。」他對我倆燦爛一笑,就去洗澡了。
「我先去睡了。」婆婆說。
我看了一下時鐘,已經十點,婆婆平時九點就睡了,想來是在等瀚朗。
我和婆婆道了晚安,趁著瀚朗在洗澡,連忙將裝了頸巾的盒子收回房中。
過不久,敲門聲響起。
「進來吧。」我知道是瀚朗。
「還沒睡?」
「差不多了。」我閤起正在的書,放到書桌上,轉頭望著站在門口的他。
微濕的頭髮看起來特別的性感,我總是以欣賞的目光看著這樣的他。
我走到房門口與他來一個晚安吻,但他沒有像平時那樣離開,反而走進來關上了門。
我的心在門關上的一剎,也發生了一個驚天的大爆炸,耳朵嗡鳴持續。
他牽起我的手走到床沿坐下,我們再次接吻,我閉上眼輕撫他微濕的髮梢,他的手輕輕的掃著我的背,再轉到我的胸部,我的身體僵直了一下,然後我命令自己放鬆,可是卻越來越緊張。
瀚朗應是感覺到我的緊繃,輕輕的放下手,擁著我說:「晚安,快點睡吧。」
他對我的珍而重之,反而讓我深深的羞愧,我並不純白的瓷,我只是一隻破碎了的花瓶。
他站起來開門,背影有克制、有失落,我不是不想,只是我無法控制自己,在愛的人面前,我無法坦露,因為我不值得,因為我自卑。
我咬著唇,整個身體在顫抖,我還是衝上去摟著他的背,輕聲說:「請⋯⋯留下來。」
天地間彷似只剩下我倆,我聽到他粗重的呼吸聲,慢慢的轉過身來,眼神變得深幽:「妳確定?」
「我確定,只是⋯⋯我怕你失望,我⋯⋯」
我不知道你會否嫌棄我,我不知道你會否很失望,我不知道你會否覺得我很髒。什麼都沒關係,我只想擁有此刻的你,此刻屬於我們二人的時光。
我不知道何時被你迷倒,我不知你是何時進駐我的心,我只知道我真的很怕你會失望,因為我太害怕失去你。
老舊窗口式冷氣機轟轟的運作著,壁鐘秒針滴答滴答的轉動著,我在瀚朗輕柔的愛撫下,漸漸的放鬆了,他的溫柔讓我感到自己被尊重,讓我感到自己被愛,我不再是一件洩慾的工具,我是一個值得被愛的人。
瀚朗進來的一剎,我哭了,伴著喜悅、羞恥、感動,還有紛雜的情緒,我辨不清了,至少我的靈魂還在體內,沒有游離,我看到瀚朗的樣子,我感受到他的火熱。
我們擠在單人床,相擁了很久,他問我為何哭,是不是很痛,我說不是。
在天亮前,他悄悄的回自己的房間。
我們進入了瘋狂熱戀的階段,我們每天也想著對方,只要看見對方,情慾就會傾瀉而出,瀚朗的需索也越來越多。
然而,我越來越害怕與不安,他是真的愛我?還只是想要我的身體?還是男人都只是為了一個身體而可以無所不用其技?
我開始失卻了當初的熱情,開始懷疑瀚朗的目的。他自從得到我之後,對我沒有以前的好,也沒有再常陪伴我,他常常和其他女孩子眉來眼去。
「妳怎麼不等我?」瀚朗追著我說。
放學後,我像箭一樣的衝出課室,離開校園。
瀚朗不知何時追到我身後,一把將我拉到老榕樹之下,我狠狠的甩掉他的手,故意別過臉。老榕樹的氣根垂在我們身旁。
「妳怎麼了?這幾天好像有點悶悶不樂?」瀚朗走近我一步,輕聲說。
「我沒有。」
「不開心嗎?發生什麼事?」
「你為何對王麗儀這麼好?你為何對別的女孩子這般好,你其實有沒有喜歡我?還只是⋯⋯」還只是近水樓台,方便入手,最後的那句我說不出口。
「恩恩,王麗儀是班長,她一個女孩拿那麼多課本,我是男生難道看著也不幫忙嗎?」
「那些女生,不知道是誰一直在惡意的作弄我,之前我的便當在垃圾桶,課本被塗了膠水,這些事都是她們做的,你怎麼可以還對她們好?」
「可是一直也沒有找到是誰做的,我也不能這樣冤枉王麗儀,而且她向來品行端正,不會是她,而且這些事最近不是沒有再發生了嗎?那就別追究了。」
「那個為了我扯起李明志的男生是誰?我還以為你很緊張我。」
瀚朗的臉色變了,一直溫和相勸的他忽然變得冷漠,「別再提那件事。」
「你就是想左右逢源是不是?」我控制不了的尖聲大叫,他根本不是喜歡我,他只是想要我的身體。
「恩恩,妳冷靜點。」他抓著我的手臂。
「放開我。」我再次用力的甩了他的手離開。
那次吵架之後,我們一直冷戰,鍾婆婆也察覺到我們的問題,只是在飯桌上說,怎麼吵架也好,要讓一讓女兒家。瀚朗目無表情的繼續大口大口的吃飯,沒有回應,而我因為心裏又委屈又心痛,吃不下飯就中途回房。
回到房中,我的心好塞,我大口喘著氣,心口還是被重重壓著無法呼吸,我想忘記這種痛,從書桌拿起𠝹刀,一劃到大腿,火辣鮮紅的液體慢慢的滲出來,令我有一種莫明的快感,大腿的痛也讓我分散了注意力,我只想忘記痛。
制止心痛的最好方法,就是用另一種痛來取代。像上癮一般,再劃一刀,再劃一刀,我被這種快感征服,被鮮紅的血驚艷,淌流的血液美得驚心。
冷戰持續,直到一個事情讓我們暫時休戰,鍾婆婆病了。因為感冒而發起高燒,最後被送入醫院,醫生說是感冒菌入肺,加上婆婆年事已高,情況並不樂觀。
我們每天都往醫院跑,婆婆仍然在觀察病房,瀚朗整個憔悴了,落落寡歡,在婆婆住院的第十天,終於撐不下去,離開了。
從此,瀚朗的眼神失去了光彩,他不再說話,不上學,一整天就坐在婆婆的牌位前。
我以為傷心的心情會隨時間淡化,過渡了就會沒事,可是事情並非我想像中的那樣。瀚朗的情況持續了三個月一直也沒有改善。
最後在班主任梁老師的協助下,我們找了社工和心理醫生,我這才知道,瀚朗患了失語症,而且瀚朗原來有病歷在此。
「李瀚朗是在十歲被鍾婆婆收養,之前一直被親叔叔虐待,他送到兒童之家時,體重只有18KG,營養嚴重不良,而且不會說話,鍾婆婆收養他後,一直有帶他見心理醫生,直到13歲才康復。」莫醫生說著瀚朗的病史,「他這次因為大受打擊,所以才會再度復發。妳要用心照顧他。」他放下病歷,慎重的交待著。
離開醫院,我牽起瀚朗的手,他面無表情的看了我一眼,眼神空洞無光。
開朗陽光的個性背後,是深不見低的黑洞,要用多大的力氣,才能將那些殘酷的回憶完全掩蓋,我心痛的望著他,將他的手貼上我的臉,他的手也變得冰涼,沒有了活力。
「瀚朗,無論你變成怎樣,我也會在你身邊。」
他轉過來望了我一眼,再幽幽的轉回去,盯著往來不斷的車輛。
我的生活重心成了照顧瀚朗和上學,下課後每天也講一遍學校新教的內容,希望他病癒後能跟上進度。
可是又過了三個月,他還是毫無進展,我抑壓著的所有情緒都瀕臨爆發邊緣。
晚上,吃完飯後,他靜靜的收拾,靜靜的洗著碗。
我走到他身旁,一邊抺乾碗碟,一邊喋喋不休的說著:「李明志向隔壁班陳嵐表白成功了,想不到他看起來呆呆的,竟然還有女孩喜歡他。今天王麗儀又問起你,你的朋友都很關心你,希望你可以快點上學。」
廚房只有水聲潺潺在回應我,我深吸了一口氣,用力的放下碗碟,心裏湧起一股深深的無力感,掉下抺布,就回房了。
我躲到房間裏哭,我不想讓他看見我難過,我想他走出悲傷,可是我自己卻陷入了悲傷中,試問一個悲傷的人,怎樣有能力將另一個悲傷的人拉出來,這只會讓大家都陷入困境。
我又拿起𠝹刀劃過大腿,正想再劃多一刀,手腕被捉住了。
瀚朗心痛震驚的眼神,彷彿天崩地裂一樣,他盯著我的大腿久久無法移開視線,那裏已經有很多道新舊交替的傷疤。
「不⋯⋯」他嘴唇嗡動,艱難的吐出了一個字。
我瞪大了雙眼,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不要⋯⋯傷害自己。」
他終於說話了,聲音像被沙礫輾過一樣,沙啞破碎,卻是我聽過最動聽的嗓音。
我不迭的點頭:「好,只要你肯說,我都答應你。」就算你要我的性命,我也甘心奉上。
他替我包紮了傷口,小心翼翼的像是天大的事情,然後又輕輕的撫著我其他的疤痕,似是想將其完全抺掉。
瀚朗踏出了第一步,之後的治療比較順利,他又回復正常的生活,但個性變得沉靜,沒有以前的開朗,像變了一個人,更多時候會坐在公園仰望天空,他比以前更情緒化,脾氣有時很暴烈。
有一次我沒帶手機出門,他一直聯絡不到我,我回家後,他大發雷霆,罵了我一頓,我氣不過,我只是去街巿買菜罷了,為何要捱一頓罵,於是也罵回去,他竟摑了我一巴掌。
每次想起這件事,我的耳朵還會嗡嗡作響,面頰火燙的感覺仍在。當時,瀚朗也很震驚的望著我,並向我道歉,他比我還心痛,更自摑起來。
我捉著了他的手制止了他,我相信他不是故意的。
瀚朗真的不是故意的,但是他好像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很容易就會生氣,而且看不到我時,就會非常的沒有安全感。
但是,我竟然喜歡,我喜歡他的世界也只有我一人。
只要我小心翼翼,定時通報,他就會很正常,因為失語症停學,瀚朗的學業無法跟上,公開考試不及格,他決定重讀一年,而我就畢業了,在選擇讀大學還是出來工作時,我決定繼續讀書,而瀚朗也贊成,屋租和婆婆留下的遺產,還足夠我們讀書。
我們還決定等兩人大學畢業後就結婚,因為遇到瀚朗,我預見到我的未來陽光明媚。
然而人生就像天氣一般,總是難以預測,我的未來並非陽光明媚,還有狂風暴雨在等著。
大學的生活對我而言是全新的,很新鮮也很有趣,因為要工作,除了課業外,我並沒有參加任何社團,每次上完堂就會離開。
「張曉恩。」
校園的草地,傳來一把哄亮的叫聲,我轉過頭看見有我兩個身形大的黃韻正跑過來。
「怎麼了?」
黃韻在喘氣,待氣順了才說:「怎麼妳下課走得那麼快?」
「我要上班。」
「明天晚上,我們歷史學院有新生聯宜活動,妳要來啊。」
「不行,我要上班。」
「我一個人害怕,妳就陪我吧,求求妳。」
黃韻雙目像無辜的小狗,我頓時心軟下來:「好的,我下班後趕來。」
回家吃飯時,我和瀚朗說:「我明晚要去學校的新生聯誼。」
「幾點完,我來接妳。」
「十點。」
當晚聯誼,我去到才知道,原來和隔壁的機械工程系一起合辦,這根本是相親大會,因為歷史系女生比較多,而機械工程則男生比較多,這樣聯誼後,大家有機會找到合適的對象。
看到這場面,我有點心虛,早早聯絡瀚朗叫他來接我。他很快騎著摩托車來了,在大學門外,拿著頭盔等我,我跑過去接過,摟緊他的溫暖背與他一同離開。
瀚朗自修重考,還繼續在車房和快餐店上班,而我因為便利,就在大學附近的便利店工作。
最近便利店前有修路工程,鑽地聲吵得我很頭痛,我望了下手機,還有一個小時就可以下班,希望時間快點過。
我正在填報入貨單時,一個穿著工地制服的男人進來買飲料,我掃了一下條碼便說:「多謝十元。」
男人遲遲沒有付錢,我抬頭看了一下,馬上像被雷擊到,是那個男人,卓宏。
他深沉的望著我,眼裏有詭異的光芒,無聲的放下十元便離開了。
他離開後良久,我的腿仍舊一直在抖。直到瀚朗來接我,我始明白我在怕什麼,我怕瀚朗知道我的過去,我不想讓他知道,我曾經如此的不堪。
卓宏每天都會過來買一些東西,每次他都會在便利店只有我一個人的時候進來,他開始對我笑,鄙視的笑和一種彷似看透我的神情。
過了三天,我有點承受不了,工程牌寫著的完工日期是12月10日,還有五天,我強逼自己撐著。
我為什麼要離開?為什麼是我要離開?我離開不就表示我怕他嗎?
當時的我不願意正視自己的軟弱,我也不願求助,因為我覺得我可以應付,而且在大庭廣眾之下,他能做什麼?我為何要怕他?
然而,那卻是我做得最錯的決定。
如果再給我選擇,我會離開,離開這個男人遠遠的,不要讓他與瀚朗相遇。
瀚朗有一天提早下班,來便利店接我,剛巧卓宏在付錢,我整個僵住,不知如何是好。
他在卓宏身後朝我揮揮手,我朝他笑了笑,但是我應該笑得極其僵硬,敏感的他馬上有所察覺,並開始打量正在付錢的男人。
「他是妳男友?」卓宏轉身斜眼打量瀚朗又轉頭對我說。
我眉眼一瞪:「不關你的事。」
卓宏笑了笑:「妳媽想妳了,有空回來。」接著他轉身對瀚朗說:「曉恩真的很⋯⋯不錯,你走運了。」
瀚朗疑惑的望著那男人離開,那句語帶相關的話,任誰聽到也不舒服。
我知道自己早已氣到滿面通紅,全身在發抖,一股怒氣無從發洩。
整趟回家的路,我默不作聲,憤怒過後,是無窮盡的心慌,我不知道怎麼對瀚朗交代。
回到家裏,瀚朗隨手將門匙掉在木製茶几上。
「他是誰?」瀚朗的面色很難看。
我雙腳并攏坐在沙發上,雙手放在膝蓋上握緊,低頭盯著茶几上的門匙。
「那男人是誰?」瀚朗站在茶几前。
「我媽的男朋友。」
「他是不是對妳做了什麼?」
我仍舊低著頭,不敢回應。
「妳當初離家是因為他?」
瀚朗的質問聲越來越嚴厲,我開始發抖,我只能以沉默回應。
「可惡!他媽的!」瀚朗一腳踢飛茶几,巨大的聲響更讓我心亂如麻。
「對不起⋯⋯」
「別跟我說對不起。」瀚朗大聲喝止我。
我緩緩抬頭,他的眼神兇狠,已經變了個人。
他到地上拿回門匙,拉起我就往門口走,「妳媽住哪裏?我要教訓那男人。」
「我不知道。」我被他拉得手腕生痛。
他急停,靜默了兩秒再轉身望著我:「妳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媽自我走後,從來沒有找過我。」
「妳真不知,還是不想告訴我?」
「這件事都過去了,不如就算了吧。」
「我受苦就夠了,我的事可以算,但是妳的不行,我要保護妳,我不要妳承受和我一樣的痛苦。」瀚朗嘶吼,面容扭曲。
我沒料到,我的事竟勾起了他過往的痛苦。
他無法再找到那個叔叔,幼時的憤怒一直積存在心底,他視我如己,一旦遇到這樣的事讓他也痛苦起來,希望通過教訓那男人,可以讓我解除痛苦。
我心痛的摟著他,「瀚朗,我們都不要想過去的事了,忘記過去,好好的過,好嗎?」
瀚朗痛苦的閉上眼,五官全扭在一起。
最後他再次張開眼,我看到那個熟悉的眼神,溫柔的瀚朗回來了。
瀚朗不準我再去便利店上班,我還沒有找到工作,每天下課後便回家,今天只有一堂課,在大學的圖書館借了幾本書準備做論文,捧著書走到家門前,卻看到一個身穿白色襯衣,淺藍色緊身牛仔褲的身影在按門鈴,我心頭一緊,自從她搬走後,我已經決定不再想她。
我悄然的走到門前,特意用平淡無其的語氣問:「妳來這裏幹什麼?」
「恩恩!」母親轉身驚訝的望著我,她的神態有點不同,眼神有一點亮光,好像從一個久遠的夢裏醒來。
「有什麼事嗎?」
「我來找妳,我買了妳愛吃的車厘子。」
我望著那金色盒子的澳州塔斯曼尼亞車厘子,心裏的感受很複雜,兒時的我最愛吃車厘子,家中經濟還好時,爸爸常常買給我吃。後來,他總愛在侵犯我後,買這個給我吃。
我無法再冷靜下來。「妳走!我不想再見到妳。」
「恩恩,對不起,我知道我以前做錯了。」母親抓著我的手,淚眼通紅。
「現在說這些還有用嗎?」我憤力甩開她的手,一個不慎,車厘子掉落在地上,從盒子裏一個一個的滾出來。
「我已經不愛吃車厘子了,我現在最討厭的就是吃車厘子,看到就想吐。」我一邊說,一邊將車厘子踩爛。
「恩恩,讓我補償好嗎?」
「補償?補償什麼?為何當初妳不相信我,為何當初我告訢妳時,妳不保護我?」我已無法控制自己,聲音也哽咽了。
「那妳要怎樣才肯原諒我?」
「好啊!那妳殺了卓宏吧。」我連講那個男人的名字都想吐。
母親深深的凝視著我,然後轉身離開了。我也快速的入屋再用力的關門。
「她有什麼資格要求我原諒?」我對著空無一人的客廳大喊,「為什麼那時候她不保護我,現在才來要我原諒?憑什麼?為何要搞亂我的生活?」
客廳充斥著我不忿的餘音,我用力的擦掉眼淚,我和瀚朗現在生活很好,我不要這些人擾亂我的情緒,擾亂我的生活。
不過,顯現生活已經無法平靜下來,晚上瀚朗回家時嚇了我一跳,左邊臉腫了起來,左眼也睜不開來,另一隻眼眶瘀黑,嘴角破損,淺藍色的衛衣領口有紅紅黑黑的小點,拳頭的關節位也紅腫不堪。
「你和人打架?」我看到他一拐一拐的走進來,第一時間驚叫。
他看了我一眼,「沒事。」
我連忙去取藥箱和冰袋,先替他塗上消炎藥水,再替他冰敷面頰,他連手也抬不起來。
「你怎麼和人打架了?和誰打架?發生了什麼事?還傷到了哪裏?還是去醫院吧。」
瀚朗沒有理我,只是閉上眼攤在沙發上。
「你到底為何打架?」
我有點生氣了,今天下午母親才來過,心情還未平伏,現在又被瀚朗搞得既擔心又心累。
他還是不理我,閉上眼裝作沒聽見。
我將冰袋掉到他的大腿,「你自己敷。」接著站起來想離開,免得自己又生氣。
「我去了找那混帳。」
「你和他打起來?」我又迅速的坐下來。
「我氣不過,我想起妳坐在天橋的絕望的樣子,就又氣憤又心痛,我真的想殺了他。」
「你會不會看不起我?」我低著頭問出了心裏想問許久的疑問。
「這不是妳的錯。」他坐直了身軀,「我小時候也覺得叔叔生氣,懲罰我是因為我的錯,那時我很討厭自己,我很怕別人生氣,我覺得所有事都是我的錯,因為我不乖。後來,我被外婆接了回家,她告訴我,我沒有做錯,不要責怪自己,不要厭惡自己。她告訴我,我很好,我是一個值得被愛的孩子。」
「妳剛轉學來,我就覺得妳和以前的我很像,害怕與人交談,沒有自信,不知為何,我很想幫你,就像婆婆幫助我一樣。」他想微笑卻因扯動了已變瘀青的半邊臉,馬上嘶叫一聲。
「你已經幫了我。」
「我一直以為自己已經沒事了,忘記了過去,可是我顯然沒有忘記,在婆婆過身時,我又再崩潰,幸好妳在我身邊。對不起,那段時間,妳辛苦了。」他感激的望著我。
「幹嘛忽然說這些?」
「不知道,今天我在打那混帳後,心境忽然清明起來,整個人輕鬆了不少,好像以前的事都和我一筆勾銷了。」
「這些傷也算值得了。」
「妳也原諒你媽媽吧。」他帶著一種忠告的口吻。
「你怎麼知道的?」
「她昨天來過找妳,但妳昨天很晚下課,我叫她今天再來。」
「不要說她了。」
他拍拍我的手,沒有再說什麼。
人生由一件又一件的事件連結而成,每一件事件賦予我們不同的意義,為我們的人生添上不同的顏色,如果要說我的童年是什麼色彩,我只會用黑色來形容。黑色無法用其他的顏色再覆蓋,它永遠都會被黑色吞沒。
瀚朗自從打了那一場架後,好像將身上的負能量都揮走了,他的情緒穩定了很多,反而是我因為母親的曾經到訪,心裏不時浮現她點點滴滴,還有她離開時的樣子,那神情有內疚、心痛與一種難以言明的堅決。
在母親來找我後的第七天,一個平靜的清晨,我終於知道這份堅決是什麼,我收到一通電話,是警局打來的。
「妳是蔡淑芬女士的家屬嗎?」手機的一端傳來一把平板的聲音。
「我是。」
「妳是她的女兒嗎?」
「對。」
「麻煩妳來認一下蔡女士的遺體,還有一些遺物要認領。」
「遺體?」
「嗯,蔡女士昨晚被發現與一名男子一起倒卧在一間公寓,我的同事到場時,他們已經死去多時。」
「死⋯⋯了?」
「妳今天有時間來辦一下手續嗎?」
瀚朗走了過來接過電話,與警員溝通,我已經無法言語,瀚朗陪我辦好了一切手續,陪我認領遺體,我不敢看,瀚朗替我看了。
媽媽留了一封遺書給我:
「對不起,女兒。我知道無論我說多少次對不起,也無法彌補我當初犯下的錯。其實在妳第一次告訴我,你爸爸的惡行時,我完全接受不了。我無法相信我的人生會變成這樣,那時候脆弱的我不願面對,我不想將這種家醜外傳,這樣我的人生無法過下去。
對不起,那時我只想著自己,卻完全沒有想過妳的感受,我沒有想過妳的人生如何過下去。直到你爸爸死了,我覺得我終於解放了,不用再假意裝作恩愛夫妻,我們搬到另一個地方重新過活,但是,生活的壓逼,還有無邊的寂寞,讓我很想找一個依靠,即使明知卓宏那個混蛋滿嘴都是甜蜜的謊言,但是我還是選擇活在夢裏,不想面對現實。
在那一晚,我逃避自己識人不清,我將所有的過錯都推到妳身上,這讓我好過一些。
我知道,我很自私,但那時的我已經被生活的種種沖擊,心變得麻木起來,我甚至想遠離妳,我以為這樣我就可以重新過活。
後來,卓宏將我的錢全騙走了,那時我身無分文,非常潦倒,是教會的人幫助我重新活過來,教會的講道讓我醒覺,逃避責任和過錯只會讓人生的路越走越歪,所以我想補償妳,我想導正以前的過錯。
可是,原來一切都太遲了,我的錯無法彌補。
希望那混帳死了,真的能解開妳的憤怒,讓妳重新過活。
最後,再說一次,對不起,恩恩,還有媽媽愛妳。」
母親的死帶給我的衝擊非常大,我無法從悲傷中走出來,所以申請了下學期停課,因為我根本無法上課。
我無法原諒自己,我很愧疚,為何當初不和她好好的談,為何我不給她一次機會?為何我要執著舊事不放?
瀚朗看我每天都困在家裏,有一天他強拉我出門,逼我爬山。
第一次爬山,我走了一小段路,就生氣的丟下行山杖,說不想走,然後他背著我爬了一段路。
看他走得腳開始發抖,我心軟了,於是又繼續路程。最終,我們上了山頂。
遼闊的視野,暢流的汗水,讓我漸忘憂傷,站在高山上,望著遠處的高樓,忽然覺得高樓就像積木般渺小,我們都好渺小。
瀚朗要我朝天空說話。
「我原諒妳了,對不起。我原諒妳了,對不起。我原諒妳了,對不起⋯⋯」我一次又一次的叫喊,一次比一次的大聲,我希望這些話語隨風送到妳的耳裏。
我從被逼爬山到愛上爬上,而且我感到瀚朗的改變很明顯,在婆婆過身後,他雖然說話了,但一直都是靜靜的,沒有以往的陽光開朗。最近,他活絡了很多,也常常笑。
「你最近好像回到我初見你那時。」
「才沒有,是比初見那時更好。」他露出陽光般的笑容。
「對啊。」
「你記得那時我生氣的摑了妳一巴掌嗎?」他不好意思的瞄了我一眼,又看向前方。
「記得。」
「那件事我非常內疚,我決定要改變自己,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我決定要重新開始。謝謝妳當時沒有離開我。」
「嗯。」瀚朗鄭重其事的道謝,令我手足無措,「我才要多謝你,要不是當初你救了我——」
「張曉恩,我愛妳。」瀚朗忽然在山林大叫,山道徘徊著他的餘音。
我連忙看了看周圍,有一對中年的夫婦剛巧下山,朝我們欣賞的笑了笑。
爬到了山頂,瀚朗問我:「妳呢?」
「吓?」
「你愛我嗎?」
「這還要問嗎?」
「我要聽。」
「吓?」
「我要妳大聲喊。」
我笑望著他,他被金色的陽光包圍,他的瞳仁裏有裝載著滿滿的我。
「李瀚朗,我愛你。你是我的陽光。」
「妳也是我的陽光。」
無論生命如何的艱難,只要仍然活著,只要願意付出與趟開心,願意去愛和包容,我們都會找到那個真正照亮我們生命的陽光,照亮那片陰暗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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