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張愛玲的〈第一爐香〉─
簡介
〈第一爐香〉的故事,講述來自上海的女高中生葛薇龍,為留在香港念書,決定投靠姑媽──有錢的梁太太。
然而,身為依賴所繼承之遺產度日,必須靠勾搭富商名流來「賺錢」的寡婦,年過半百的梁太太,有意要把未經世事的葛薇龍培養成交際花,讓這年輕貌美的姪女去外面替自己勾引男人。
沒想到,生性浪蕩、連梁太太都收服不了的混血公子哥喬琪喬,以難以抗拒的魅力,逐漸讓本應縱橫歡場的葛薇龍墜入情網,無法自拔。
於是,在愛情與殘酷現實的拉扯之下,葛薇龍一步一步的沉淪,直至萬劫不復……
對於張愛玲的小說,大眾所熟悉的,往往都是該作家對男女之間不平等的情愛糾葛,犀利尖銳、帶有批判色彩的描述,以及由戲劇化的人際關係所構成的精彩故事。
對於本篇小說也是,一般讀者通常都關注在女主角葛薇龍悲劇性的愛情,以及男主角喬琪喬那有著「世紀渣男」之稱的風流性格。
繁複的意象
但許多人沒注意到的是,張愛玲作品中最有代表性,且最具魅力的特色,其實是豐富的「意象」:
「牆裏的春延燒到牆外去,滿山轟轟烈烈開著野杜鵑,那灼灼的紅色,一路摧枯拉朽燒下山坡子去了。杜鵑花外面,就是那濃藍的海,海裏泊著白色的大船。……各種不調和的地方背景,時代氣氛,全是硬生生地給攙揉在一起,造成一種奇幻的境界。」
諸如此類,張愛玲繼承了上海「鴛鴦蝴蝶派」的傳統,總是在作品中加入大量的,對生活場景細膩、繁複的刻畫。這使得張愛玲的文字擁有十分強烈的意象性(尤其是視覺意象)。
而豐富的意象,不僅生動了小說中的場景空間之敘述、靈活且深刻地傳達了人物千迴百轉的思緒,更常常藉由這些意象的對比、鋪排,來強化作者所要傳達的核心主題。
可惡女人必有可憐之處
那麼接下來的問題是:張愛玲小說的主題是什麼呢?
若要用最簡化的方式來解釋的話,我們可以說,張愛玲總是在諷刺那些不中不西、不古不今的女人們:
在張愛玲的筆下,這些女人總是想要像傳統社會那樣,找個長期飯票,靠男人的資產來過活;可另一方面,受到「西方──現代」價值觀的影響,她們又不甘於被家族、被保守的道德束縛,既渴望自由也渴望愛情。
在當時的社會情境底下,她們往往要面對傳統價值的矛盾,並與些風流的浪蕩子展開情場諜對諜的角力。所以我們總會看到,這些女性角色時常有著舊時代女性的矜持,卻又必須得學會風塵女子的調情、魅惑的技術,最後搞得自己什麼也沒有。
這樣的主題,在張愛玲寫作生涯的初期尤為明顯。
例如〈傾城之戀〉中,女主角白流蘇想方設法地要讓多金單身漢范柳原開口求婚,
或是〈第一爐香〉的最後,葛薇龍為了留住喬琪喬,而成為了意義上的妓女;
甚至,在〈色,戒〉(此短篇小說構思於50年代、完成於70年代)裡,女臥底王佳芝因易先生所送的鑽戒「鴿子蛋」而愛上對方……等的情節,都在在展現了,張愛玲對「這種」女人的(帶著點同情的)諷刺,以及對「那個時空背景下」的婚姻和愛情的冷眼洞見。
如此一來,我們也不難理解,為何張愛玲以「荒涼」來為自己的作品定調:
小說中的這些女人,不管是面對家族、愛人,甚至是其他女性,看到的總是「人心的荒涼」,總是人際與愛情中,那最殘酷、最不留情的一面。
新舊交界的中國
當我們抓住了這樣的創作主軸,進一步思索,便會發現張愛玲的作品,不僅反映了當時女性的處境與心理,更是呈現了自清末──西方帝國主義入侵中國以來,在物質、思想和價值觀上所帶來的衝擊。
小說中女性種種矛盾的心思,以及所受的掙扎與苦難,某種程度上也是這「中/西」、「傳統/現代」之衝擊、交會的過程中,所帶來的混亂與扭曲。
另一個線索是,張愛玲小說中,常常以「上海」和「香港」作為故事的場景。若撇除作者的個人經歷來看,你就會知道,上海正是中國最早受到「西化──現代化」的地方,而彼時的香港則壓根是個受英國管轄的殖民城市。
「從走廊上的玻璃門裏進去是客室,裏面是立體化的西式布置,但是也有幾件雅俗共賞的中國擺設,爐台上陳列著翡翠鼻煙壺與象牙觀音像,沙發前圍著斑竹小屏風,可是這一點東方色彩的存在,顯然是看在外國朋友們的面上。英國人老遠的來看看中國,不能不給點中國給他們瞧瞧。」
〈第一爐香〉中的這段敘述,正好就是對香港、對那個時代,以及在那個時代之下迷失自我的人們的嘲諷。
(你甚至會發現,這段文字,竟與30年後薩伊德(Edward Said)所提出的「東方主義 Orientalism」之論點不謀而合)
讀者正是要了解到張愛玲對時代的這層觀察,才能更強烈的體會到〈第一爐香〉的諷刺性何在;才能清楚為何它開宗明義地告訴你,葛薇龍與喬琪喬的這段畸戀,是「香港的故事」!
(甚至,〈傾城之戀〉的「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城市顛覆了」這一句,也要放在這個脈絡下讀才更好理解)
張愛玲的精華便在此
那麼,張愛玲是如何在中、短篇小說的篇幅中,容納如此龐大而深沉的時代命題呢?
你從前面的兩段引文便可以知道,正是靠小說中豐富的「意象」!
透過諸多器物、建築空間的意象,展現那個中西新舊混雜、奢糜浮華的物質生活,來呼應那個時代、那個香港,和那些精神分裂、表裡不一的女人(或說,中國人)。
正如〈第一爐香〉所言:
「……這裡的中國,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國,荒誕,精巧,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