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場景進行細膩描繪的目的,除了以優渥物質生活明示主角的身分象徵,我認為也有另外兩重暗示,讓我能預感即將發生的事情。其一為,浴室是少數人類安於隻身赤裸的場域,剝除了防禦以後,我們非常容易受到傷害。其二是,當電影刻意呈現了乾淨明亮的空間,觀者就得預備好它會被弄髒──無論是之前的乾淨或之後的髒,都具有同等重要的意義。將《The Big Shave》劃為兩半的切割點,顯然是男人將側臉刮出血來的那一瞬間。但我想先談談這個男人,作為全片唯一的角色,史柯西斯非常有意識地選擇了他的形象:
血漿四溢自然帶來視覺效果上的驚心動魄,令我首次觀看時幾乎不忍直視。但當我回想《疤面煞星》(Scarface, 1983)或《鈦》(Titane, 2021)這類充斥模糊血肉的電影與之進行對照,我發現並非「肉體承受暴力」這件事情造成觀看上的痛苦。《The Big Shave》之所以讓我高度不安,其實來自於刮鬍者對痛覺的全然無感,或者說,一種「麻木不仁」。從頭到尾,男人未曾察覺他的臉受傷了,甚至在最後對著鏡子滿意地細修成果,無從知曉在旁觀者眼裡他是何其脆弱又兇殘。整個刮鬍的過程,就是一場無意識的自殘,鏡頭特寫男人的身體局部,迫使觀者逼近無可遏止的血腥 ──「一個必須將流血進行到底。一個必須將旁觀進行到底。」《誰在敲我的門:馬丁.斯科塞斯的電影》如此界定《The Big Shave》中攝影機與角色的關係。觀者與流血的男人,被「緊迫盯人的鏡頭」一同栓牢於明亮的白色浴室,一切有多歷歷在目,就有多不可逃離。
謎底乍看揭曉,然而,我想在此另外延伸一條關於隱喻和再現的思索。初次觀看《The Big Shave》時,我並不了解該片和越戰之間的關聯,因此便以略顯老套的「存在主義式的焦慮」理解這部電影:過著奢侈文明生活的現代人,他們的死亡不發生在極端之處,而就在日復一日的梳洗之中。這是我個人對所見事物「背後」的挖掘 ── 當我看見血流滿面的人物與場景,得到的理解是「最尋常的一種生活如何毀傷軀體」。但若將電影的攝製背景及作者意圖提取出來,《The Big Shave》儘管沒有任何戰爭畫面、任何標語或宣言,依然清晰有力地指向反戰;電影中的每個細節,都可以被感知為戰爭的暴虐、荒謬、殘酷,進而觸發觀者的悲痛和反思。光是 blood + bath(room) = bloodbath(血洗、大屠殺)的文字拼裝聯想,就已足夠強烈。
這就是隱喻的力量。如同文章開頭所說的,《The Big Shave》「不直接」,卻產生了更劇烈的滲透。電影沒有叢林戰火、機關槍、直升機、截肢的美國大兵,沒有街頭憤怒的遊行與群眾對立,電影不描繪、紀錄這一切,而只有浴室中的一個男人,他的行徑,讓半個世紀後的觀眾拾獲了一種獨特的、凝視戰爭的視角:那場戰爭不發生在遙遠的別處或從前,戰爭就在如常中發生 ── 在個體的生命經驗裡,在人心裡。
馬丁.史柯西斯原本考量在電影末段置入四個越戰現場的快閃畫面,以資料影像增強影片的衝擊力,但最後他選擇不這麼做,而只在片尾留下密碼似的一句「Viet' 67」。我不確定原因為何,是基於道德疑難,還是對影像挾帶的「真確性」的一種戒慎?或是如我前段所寫,略去與越戰的直接扣連,可以敞開電影的路徑?無論如何,整部影片毫無插曲地結束,尚未呈現的這顆「彩蛋」讓《The Big Shave》具有潛在的紀錄性質,最終留存下來的卻已然超越了「越戰」本身,而是「反越戰」的意圖,還有「越戰何以發生」的追問;是一個年輕的電影導演對這場所有人都捲入其中的重大事件,的理解與再現。
Martin Scorsese(圖片來源:The Criterion Collection)
《The Big Shave》參加了 1968 年的雅克.勒度實驗電影節(Jacques Ledoux's 1968 Festival of Experimental Cinema),獲得獎項且受到矚目,史柯西斯也藉此爭取到了繼續拍片的資金。該片之所以被作為實驗電影而非一般劇情片來看待,除了上述解析的政治寓言,我認為還有其他特徵能將其定位為實驗電影。首先是「變異」:這部短片因應反戰遊行而生,它具有即時與社會、人群對話的臨場效力;然而當事過境遷,它亦可流變為其他類型 ── 例如恐怖片或黑色喜劇,以及,當馬丁.史柯西斯成為美國最具代表性的導演之一,它也適合被置入「作者」脈絡的討論之中。最重要的是,《The Big Shave》迫使我們採取更宏觀、跨時域的方式,去理解作品中那不言而喻的力量的作用位置。
另一點是實驗電影手法的部分,我將其定義為「拼貼」:藉由組織多種元素,讓戲劇結構縝密但又充滿解讀空間。史柯西斯精心擷取物件和場景的通用意象,並以「血」(的鮮紅與自由流淌)創造了一個反轉一切的支點。音樂也是非常重要的拼貼素材,貫穿全片的歌曲,是爵士音樂家 Bunny Berrigan 錄製於 1930 年代的作品〈I Can't Get Started〉,歌名似乎暗諷著無法開始總比無法收手來得好。馬丁.史柯西斯在劇本中詳細說明自己為何選用這首歌:
愈演愈烈的越戰,恐釀為第三次世界大戰嗎?史柯西斯肯定將這樣的憂懼,寫在了行文之中。音樂也在美學層面起了作用,除了前文所述的慵懶美式氛圍、變質為毛骨悚然的詭異感,音樂也主導了剪輯的節奏。綜觀整份劇本,史柯西斯鉅細靡遺地將每顆鏡頭、段落,和音樂本身的高潮迭起連綴在一起,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要拍音樂錄影帶呢。片中的兩大類特寫「浴室物件」與「刮鬍男人」,畫面的切換都頗為準確地對照著音樂運行的速度,例如前奏結束後,男人就走進了浴室,或者 Bunny Berrigan 開口演唱也差不多是男人開始刮鬍的時間點。不過,原初的計畫是開場空鏡頭的部分沒有音樂,「全然無聲」,直到主角出現。觀看第二次的時候,我才發覺《The Big Shave》是完全沒有環境音和寫實音效的,宛如真空的狀態,增強了「白色恐怖」的壓迫感。而片中兩處的重複播放也讓我印象深刻,第一個是脫衣的動作,第二個則是割喉,分別使用了三種角度拍攝強化了儀式感,但我想它們展演的更像是某種「後果」。某種,其實你根本無法背負的後果。
最後一個拼貼素材,是片尾字幕打上的「Whiteness by Herman Melville」,梅爾維爾的白色。指的是《白鯨記》中那令人聞之喪膽的白鯨,令瘋狂的船長追尋不已、直至自我毀滅的龐然大物。馬丁.史柯西斯借用經典文學的象徵,暗藏玄機地,提出了最沉痛的疑問:人類始終在欲求著什麼呢?我們究竟會為了得到我們想要的,與多少人廝殺鬥爭,付出多高昂的代價?
圖片來源:The Guardian
這似乎是一部五分鐘的短片所能訴說的極值了。《The Big Shave》是一部恰如其分的實驗電影,因為它用最簡單的敘事,挑戰了最複雜的主題。它探測著電影的容量,留下諸多隱而不諱的裂隙,讓每一個年代的觀者反覆詮釋,追問自己其來有自的感受,然後收下一份警惕。《The Big Shave》警惕了我什麼?戰爭萌生於無知無覺中,延燒於過度自信間,終將吞噬手舉凶器的人?戰爭中沒有勝利與敗方,只有無數個自殘者?是的,但最重要的是,當世界照舊發生集體道德泯滅的事件,我是否有辦法採取正確的立場、提出清晰有力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