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寫舞蹈是不可能的,除非你借用詩的肉體,擺出不特定的一種、和舞略略有關的姿勢。
《曼菲》說:人不在的時候,舞就不在了。因此當我在舞蹈鑑賞的課堂上學到拉邦記譜方法,學到日本舞踏詩譜,心裡其實想到許多。我想到以前讀中國文化史,中國傳統音樂之所以難以保存,正是因為缺乏系統性的記譜方法。至今考古出的大部分樂譜內容,是以文字「記錄樂師的動作細節」,這樣的問題在於,如果某樣樂器確定消失了,那份樂譜將無法協助後人重現音樂的樣貌。
十一月那夜,觀看了北藝大舞蹈系歲末展演《小滿》過後,我持續思索的是:如何記錄這一場演出?身為一個書寫的人,我懂得記錄一部電影、一首歌、一部小說、一齣戲劇或一場即席座談,但我向來不明白如何記錄一段舞。舞總是太神祕,又脆弱,難以獵捕。以前我是這麼寫《穆勒咖啡館》的:「碧娜的舞者,是身懷破綻者。他們在台上張揚著淌血的傷口,與情感的錯處。」而目睹電影《波麗娜》中女主角的忽然起舞,我這麼寫:「餘暉在眼眶流轉,凝視著眺望著,就誤認淚光為曙。」留下來的、以字定形的,都不是舞的真貌。我於是發覺「舞」作為一種藝術形式,一直都是離開的、消隱的、取消時間意識的前與後的,如露電般瞬閃即逝。
我並非熱愛舞蹈本身,而是著迷於舞蹈的力量介入了觀看與書寫的折返路線:「如何觀看」和「如何書寫」,變得無法取徑同一種方法。當然我可以簡單描述我在那晚的觀眾席上所見到的,但那樣毫無意義。譬如 ── 我看見四部編舞作品,第一段男女舞者壁壘分明的工作極像古典芭蕾,第二段的黝黑風格則令我沉沉睡去;而第三段就像一場即興發揮的遊戲,第四段出現了一張長桌,其構圖上的精美讓我仔細瞧著眾人的動線,他們或坐或站 ── 但我說過了,這些都不是舞。當我書寫的時候,十一月已經過去,而舞也不在了。
因此,若舞和音樂無法從行文之間冉冉而生,我寧可不記載《小滿》的舞步,而寫一些其他的事物 ── 觀看這齣舞的過程中所啟發我的事物。首先,是燈暗。長年駐紮於電影院的我,總是不習慣劇場舞台的燈暗,那種屏息而待的緊張,儘管全然安靜,本質卻是相當騷動的。然後幕揭,燈亮。燈亮的瞬間,我想起香港作家黃碧雲在《血卡門》寫道:「我不需要幻覺,你看跳舞多麼真實。」── 在舞者和舞的關係中,舞也許是全然的真實,在舞台與觀眾之間則並不,「表演」這件事情正是建立於集體性的幻覺,而燈光和帷幕永遠是魅化舞台的最佳利器。我往往喜愛那些燈勝過表演本身 ── 聽樂團 live show 的時候,觀賞劇團演出的時候 ── 那些燈束銳利又溫柔,色調精確且優雅,它們是這個虛構結界中的唯一光源,指引我視線的流動、情緒的質變。
當舞蹈開始,舞者簇擁著上台;當舞蹈結束,他們形單影隻地離場。他們有許多人,各自在不同的位置盛放和凋落;揚手、旋轉、踢躍,糾結為一體,又散落四方。舞者的衣襬比舞者輕盈美麗,這是自然的,因為身體依隨重力,而重力帶來一種墜落的惶然。當我聽見他們的腳踩響地面的時候,我感受到舞:澎澎澎的踏,以及轉圈所造成啾啾聲。一開始這些聲音讓我不太舒服,它們粉碎了舞蹈的空靈幻象,就和看電影時注意到穿幫鏡頭一樣。但後來,這些聲音讓我意識到空間,而其節奏 ── 速度與拍點 ── 比配樂更能引出舞的質地。我甚至注意到舞者濺落的汗水,以及他們在動作的停滯時刻壓抑的喘息。這些淋漓的肌膚那麼真實,你無法誤認舞不是發生在你面前而是發生在其他地方。我想到碧娜鮑許的《春之祭》那一方土壤,中場休息再重新扒整的時候,確實就像春耕翻田一樣,混入了汗水、口水、淚水等生命的排泄物,化為孕育下一幕的泥濘。而《小滿》過後,作物即將迎雨飽熟,這場表演就在揮汗與頓足之間,完足一場宛若周歲禮的小小慶典。
後來我與觀看不同場次的朋友聊到《小滿》,我們兩人一樣都屬於沒什麼觀舞經驗的人。她提到了一個疑惑我覺得非常有趣,因而筆記在此:「舞蹈進行的時候,不確定要看向哪裡,好多事情同時發生,卻沒有主體被強調出來。」她是美術系的學生,習於觀看繪畫、雕塑,意即凝視某樣不動的東西良久,主動地牽合表象與意義;而我是電影本科,「每一格畫面只存在一個焦點」是電影的法則,就算是一顆無剪輯、多角色、場面調度驚人的長鏡頭,我也能區分出其循序與主次。但觀看舞蹈作品的時候,我們的能力似乎都派不上用場了。時間經過,而舞變動不歇,我們掌握不了自身的目光,僅能漫溢遊蕩。例如,我經常無法判斷舞台這一角在上演的,與另一角有何關係,如果它們只是處於暫時分裂的狀態,最終又會凝歛為什麼樣貌?
《小滿》帶給我的諸多思索如上。不過在行將收筆的這一刻,想著舞蹈,想著表演與觀賞,我好像莫名理解了桑塔格說的那句:「詮釋是知識分子對藝術的報復。」── 當作品無法感動我,我只好提筆分析它。但我非常討厭這樣,於是,就算《小滿》的演出並不感動我,我也僅僅願意分析那個曾經在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