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Tango of the Widower and Its Distorting Mirror, 2021
而我還是極愛極愛電影,願意跟它盲目地旅行。
二〇二一影展熱潮結束。明年再會。
風中的懺悔詩(Commitment Hasan, 2021)
慶幸那日儘管淒風苦雨,我依然選擇出門去看《風中的懺悔詩》。本屆金馬第一名無疑。我以前沒看過 Semih Kaplanoğlu 的作品,但就和某年第一次看 Nuri Bilge Ceylan 的《冬日甦醒》一樣,大概經過十個鏡頭,你就知道這些土耳其導演不得了。精緻的光影,優美流動的長鏡頭,微細處掙出震撼的環境音效⋯⋯ 詩意漫山遍野,凝歛於果實的色澤和貓的屍體。狂風大作,豔陽爍閃,煮茶的輕煙消融於田埂的溫甜泥腥,我想起有語如此:「世界充滿了風。充滿影子。」所謂影子,是那眾多的無法光明磊落的時刻。任誰都想要作一個心無虧欠的人,但存活於世,日常耕耘勞動,永永如此:物事佚散,無可償還。極簡而凡常的時態中,彷彿遍嚐此生的苦澀,望盡月落與瓶碎。一棵荒原上的老樹作為一切隱喻的脊梁,這部電影就是它在面朝黑暗傾軋的歲月中,綿延而出的咿啞聲。
樂隊來訪時(The Band’s Visit, 2007)
❝ 我想,或許你的協奏曲可以這麼結束。就是,忽然地結束了,不需要華麗的最後高潮,也不需要漸慢的收尾。就像這個房間。無悲,無喜,只有無盡的孤寂。❞
極喜愛《樂隊來訪時》。喜愛它的滄桑與哀愁。喜愛冷淡與脆弱,一種莫名謹慎的荒唐。喜愛影像的流動肇始於一個指揮奏樂的手勢。喜愛阿拉伯語說話如吟詠。一支受邀參加以色列文化交流活動的埃及警察樂隊,因人生地不熟受困偏僻小鎮,暫宿當地居民家宅一夜。陌生人之間的奇特親密,令某些掩藏已久的心事忽地得以被重新爬梳。我凝視著他們憂傷的神情,感覺就像有顆銘黃氣球飄過大理石礦場,虛幻的薄膜撫過粗礪質地,然後音樂刮擦響起 ── 我無法不被它的音樂迷惑,正如不自覺背誦鈍器敲上頭骨般的詩句。
絳紅森林(Dark Red Forest, 2021)
寸草不生之地,她們就是森林。
《絳紅森林》這部紀錄片是我在金馬獎入圍單元中唯一觀看過的電影。位於四川境內、青藏高原邊陲的亞青寺,聚集數萬名稱為「覺姆」的女性修行者。本片拍攝她們以藏傳佛教信仰為中心的日常生活,隱隱述及中共政權藉開發建設之名,控管交通、強行拆遷,逐步侵入這個政教合一、自有律法的地區。不過,這部電影的焦點並非上述衝突事件,反而更是覺姆們的日常紀實:她們獨居的簡陋棚舍,她們轉經輪和研讀佛學的虔誠模樣。早晨,她們過橋取水,晚上,則拜會法師探討教義、反省內心。她們在嚴寒中仍艱苦修行,肉體生病時求助巫術般的療法,心靈孱弱時尋訪靈媒。偶有盛大集會,她們會跳舞,像神的女兒第一次披上人類的花綠衣裳。
儘管《絳紅森林》所紀錄的對象具有相當的特殊性,但被攝者的自然與從容,讓我幾乎沒意識到她們過的是一種和我們完全不同的生活 ── 彷彿人類本應如此生活,崇敬天地萬物,最深的智慧與最初的天真同存心中。這部電影讓我想起小時候看過的蒙古導演 Byambasuren Davaa 的作品,她將鏡頭面向動物與孩童,身影那麼渺小,風景那麼遼闊,日子該怎麼度過就怎麼度過。我以為,這樣的電影慰留行將滅跡的一眾人神:當沙漠覆過草原,當良田建起城樓⋯⋯當亞青寺面臨裁縮,眾多覺姆頓失所依,必須返回家鄉、重新適應世俗生活,可想而知的困局將層層套牢她們。
其實在中國歷史上,世俗政權基於國家利益的考量,而對宗教勢力發動侵略的局面屢見不鮮:寺院財產和土地遭到掠奪,僧侶尼姑被迫還俗以增加勞動人口。《絳紅森林》所呈現的亞青寺之難,正是一道尚未載入史冊的新鮮傷口,「絳紅」不僅是修行者衣袍的顏色,也是血,是下著雪的天葬台上凝固的絳紅。因此,我非常盼望拍攝團隊持續追蹤紀錄:後來的覺姆們究竟怎麼樣了?她們變回一個個單獨的凡人之後,如何護佑心靈平靜,抵抗世界持續不歇的動盪?
「堅定行走,謹記時時誦經。」不僅致覺姆,也致我們自己。
幽鏡、亡魂與最後的探戈(The Tango of the Widower and Its Distorting Mirror, 2021)
一個男人夢遊於亡妻的殘影,終至憂鬱自盡。時間在電影的中間打了一個結,自此倒流,由死漸生。這是一部靈異鬼片,亦是追悼已逝者的後設之作。超現實電影大師 Raoul Ruiz 拍攝於 1967 年未竟的首部長片,由其遺孀兼工作夥伴 Valeria Sarmiento 重新剪輯當年留存的斷簡殘膠,二次建構這部電影的歧異時態。
英文片名中的 distorting mirror,字面上是扭曲之鏡,我認為指涉的是立體的真實景物曝光於平面底片上時,所歷經的必然扭曲。影像如何敘舊?當人回望分崩離析的往事 ── 那些介於曾經發生與尚未如實蒞臨之間的想像和預演,影像如何承諾自身的不變?電影中的兩次死亡事件我咀嚼良久,我在想哪一個是盡頭,哪一個是原點。
The Tango of the Widower and Its Distorting Mirror, 2021
迷情蘇珊娜(Suzanna Andler, 2021)
❝ 昨晚你說你懂為什麼有人會愛我,然後又不再愛我。❞
法國人探討起愛情的奧義總是那麼沒完沒了發人深省。非莒哈絲信徒慎入,本片不僅翻攝自莒哈絲同名舞台劇作,導演 Benoit Jacquot 就曾是莒哈絲的門生兼助導(但他前幾年的作品如《Casanova, Last Love》或《Farewell, My Queen》我實在不敢恭維。)
雖然對我這種觀眾來說,在潮汐與暮色之間閱讀永無止境的對白絕非折磨,甚至是愉快的,可就其電影方法而言本片是相對保守的,流於對特定語彙的戀舊,而不似阿莫多瓦的《人聲》那樣,更加大膽地後設、崩壞劇場,同時擁有自身拔尖鮮明的影像風格。因此,並沒有一部屬於二十一世紀的《Suzanna Andler》被創造出來,只有左岸派影迷的腦內狂喜,譬諸認出致敬馬倫巴的突快運鏡,或者 interior / exterior space 交替所醞釀出的時間意象,當然還有記憶可塑性、語言可信度等等的不厭其煩探討:「現在我述說的話語,很快將會被我們遺忘,也許就在一小時內。所以,我們何須談論過去,又何須說好不談過去?」
本片對於多數觀眾必然枯燥且煩悶,對於目標影迷又尚顯層次不足、新意缺席,畢竟電影史上那些五六十年前的藝術家瘋起來真的沒後人敢較勁。不過,我仍想給予一種怪異的肯定:這部電影確實就像活化石 ── 若你了解千萬年間地貌改變有多大,了解那些噴發自利潤火山的主流岩漿下發生的滅絕多麼殘酷,就會感動於活化石依舊活得是它原原本本的樣子。
法蘭西特派週報(The French Dispatch, 2021)
從兩年前就備受矚目的魏斯安德森新作,我同樣非常期待。眾星雲集、熟悉的強迫症構圖、復古的美術設計與插圖搭配,於泰坦廳巨幕觀看心滿意足。然而若電影史是一場宴席,魏斯安德森的華麗精巧,對我來說總是甜點般的存在:賞心悅目,但不可飽腹。
觀看這部電影,就像在髮廊或候車亭翻閱一本隨手拾起的雜誌,本欲打發時間,讀之卻津津嘖嘖。其中一共有三個主要章節,各自講述引人入勝、瘋狂奇妙的小品故事:曲折離奇的監獄藝術家小傳、音節清脆的學運三角戀、洋溢著美食香氣的警匪追逐戲碼 ── 我彷彿許久未曾領略這份對於「故事」本身的熱情而誠摯的愛。《法蘭西特派週報》不止於此,它想做的,是為那些持續為世人訴說故事、書寫故事的人獻上敬意。
The French Dispatch, 2021
犬山記(The Power of the Dog, 2021)
這部電影如果只在 Netflix 看,未免暴殄天物。原初我預設會看見壯闊的美西景致,但其實比起視覺效果,更需要高級影廳來匹配的是細膩的聲音設計。譬如,若沒聽出菲爾的琴弦與口哨聲之尖銳寒冷,就無法深明蘿絲何以身心煎熬至酗酒。想看 Benedict Cumberbatch 飆戲的人千萬別錯過,他神情中的抑鬱和詭譎,無一刻不牽動著整座影像之丘。《犬山記》的每一秒皆是高度張裂的,它懸掛觀者意識於崩口,不安、詭譎,如坐針氈,如冷焰纏捲指尖。且看 Jane Campion 如何敘述這段若有似無的悲劇。
The Power of the Dog, 2021
溫德斯:狂野旅程(Wim Wenders, Desperado, 2020)
❝ ⋯⋯人要在不知道結局的情況下,才有資格認真說故事,已經知道結局的話,就是作弊,那不叫說故事。若你一開始就決定事先規劃一切,並寫出考慮周詳的完整劇本,那又何必說故事?因為你不想從故事中學習,也不想知道你的起點會將你帶往哪裡⋯⋯ 我認真把說故事當成冒險。如果能有個好的開始,順利上路展開旅程,我覺得那樣的姿勢再好不過了。❞ ── 文.溫德斯(Wim Wenders)
有人說他拍電影像是自由落體,即使降落傘臨時打不開,他也會在墜地前一刻長出翅膀。有人說他總是整夜不睡為電影找活路,隔天要拍攝的內容,凌晨三點才會從旅館門縫偷偷塞來劇本。有人說比起拍電影,他更像是找了台喜愛的車、放首對味的音樂,就這樣恣意流浪,讓光影之河牽引著所有乘客順流而下。溫德斯有他的即興歌唱,亦有他耐心的盤旋:靜候某個地域、某張神情,裸出它的真貌。他對世界那真誠而不可磨滅的熱切注視,我幾乎不可能淡忘,每當聽見〈On the Road Again〉,我就知道如何繼續生活:吃份冰淇淋,然後走去搭車吧。
Wim Wenders, Desperado, 2020
無論是溫德斯的資深影迷或初識者,《溫德斯:狂野旅程》這部紀錄片都是值得一看的。它清晰整建了溫德斯的導演生涯與藝術理念,錨定他在電影史上獨特且重要的地位,並穿插其電影作品再度刺激著觀眾上路奔馳的渴望 ── 瀏覽《美國朋友》的畫面時,心中難免升起一股一去不返的意志。而對資深影迷來說亦有彩蛋,例如溫德斯和荷索(Werner Herzog)抱怨完全不想被稱為什麼德國新電影健將;或者荷索說他從來沒看過《尋找小津》因為他不喜歡在電影裡看到自己,然後溫德斯就說:「我也是,現在在拍的這部(即《溫德斯:狂野旅程》)我是絕對不會看的。」
至於本片的缺陷我認為相當顯著:過於側重他的職涯軌跡與美國經驗的關聯,特別是大篇幅討論《巴黎,德州》和《神探漢密特》兩部作品。儘管藉此帶向了好萊塢商業電影與歐洲作者電影之產製工法差異的永不過時辯證 ── 溫德斯與當年合作的製片法蘭西斯.柯波拉(Francis Coppola)時隔多年再度展開交鋒,相當精采 ── 但也因此礙於篇幅,早期的公路三部曲、後期的紀錄片轉型期、甚至是《慾望之翼》就幾乎只能算擦邊提及,十分可惜,因為我覺得溫德斯歸返德國的心境裂痕依然屬於隱諱地帶。他談到《慾望之翼》是關於德國人的語言和失語狀態,也「逐漸確認自己終究是一個德國人」。我很好奇,這個總是不斷向著遠方出發的人,如何凝視一張標示家園名字的路牌。
Wim Wenders, Desperado, 2020
ANNETTE:星夢戀歌(Annette, 2021)
難看。音樂很遜。但可能是我對 musical film 的接受度本來就極低,連片尾字幕都不想看完,因為我真的害怕它繼續唱歌。所幸當天稍晚趕赴光點華山看經典重映的《控制》洗耳朵,恢復六根清淨。我之前還埋怨為何中譯片名要取得像什麼綜藝選秀節目,現在知道它活該。知名的「李歐.揮霍」導演自《花都魅影》以來,沉寂多年再次拍出高成本製作文藝大片。但很抱歉,三十年前的《新橋戀人》有多璀璨,三十年後的《星夢戀歌》就有多焦炭。
幻日手記(Far Away Eyes, 2021 )
導演王君弘 2018 年的短片〈奇遇〉算是我的電影啟蒙 ── 我沒想過,電影究竟可以如何私密、如何靜止。寫小說的時候,我總是想起〈奇遇〉的晚上,那隻身獨行的新年夜。如今觀看這部加長版《幻日手記》當然深感懷念,但聽見〈醉死台北城〉歡唱徹夜,又看見一首爛詩在電腦螢幕上被不完整地寫下,我還是忍不住微笑。寂寞無涯,鬱悶透頂,難怪十七歲的我極愛。
不知何故,我突然想,當我們走進電影院,個體經驗、斷代史、情感流域只是某種共鳴腔而已。真正不可代指的,只有浮在水上的光。那樣的光是我唯一看見的,也將是最後記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