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經過這些事後,葉子好像突然長大了,應對得體進退有據,十足大人樣兒,不再像以前老傻呼呼的笑。
我在外頭打理生意,心裡老惦記他。深怕他哪根筋又轉不過來,觸犯母親的忌諱,又怕家裡那幫小人趁機踩壓他,所以明知錦紅這女人行為愈來愈不檢點,我還是一得空就往老家跑。
錦紅成天勾三搭四的打牌、跳舞,我不在家,她簡直是如魚得水,快活得很。眉眼處桃花笑春風,我看得很清楚,只不過我心裡另有盤算,暫時懶得理她。她其實也悄悄在一旁掂量我,當我告訴她打算回老家一趟,她立刻喜形於色,嘴上偏惺惺作態嬌嗔道:「喲!這麼想家啦?家裏有人等著,是罷?」
「你就當放大假吧。不過要記得,別玩得太過火了。」
「是,是,我知道,大爺您要面子。」
回到老家時,晌午剛過。母親熬不住盛夏的熱氣,按例午睡去了。阿娣回娘家小住,兩個心性不定的小蹄子逮空不知竄到誰家誰戶去了。
我讓人別驚動母親。
人來人往的馮家大院只有在這種溽夏午後才難得有靜謐的氣氛。母親凌人的盛氣,在熱浪中也不得不暫且偃旗息鼓,家裡所有人都得以鬆一口氣。
堂屋裡算盤答答響著,時快時慢,給寧靜的院落敲出一記記回聲。
「葉掌櫃,你的賬可得仔細算,別教老太太逮著錯處。」
「您回來了。」他淡然一笑,不冷不熱的打聲招呼,又埋頭撥弄算珠。
我一雙胳臂往桌上一支,探近他身旁說:「你真是愈來愈有模有樣了嗄?要不要跟我學做生意去?」
「嗐!」他朝算盤一撥,弄亂算珠,又重新整珠:「您別鬧我了。」
「嘿嘿!這麼容易就走神了。」
我和母親提起帶葉子進城幫忙生意。母親搭拉著眼皮,手持筷子慢慢在菜碟裡翻揀雪裡蕻梗。我無趣的端起碗,喝自己的粥。
看樣子,母親是不同意了。
母親用完早飯,擱下碗筷,指示身旁的丫頭喚葉子進來。
「南撻里屯的佃戶這些日子吵嚷著要減租。前日貴伯帶人去收租,非但分文沒收到,還跟那些佃戶打起來,這不明擺著要扯破臉嗎?你去跟他們說,收成好的時候咱們也沒多拿,收成不好就要咱們跟著勒緊腰帶,這算哪門子道理?地主佃農幹的營生不同罷了,地主一樣得吃飯穿衣。」
葉子答應了,便出門去。
我趕忙直著脖子喊:「多帶些人去,南撻里屯那幫人特別橫。」
「娘啊,貴伯都處理不來的事,您讓一個娃兒去辦,甭猜都知道,包準灰頭土臉回來。」
「這個貴伯越老越糊塗,辦事也沒從前利索。咱們看似家大業大,可看看左右,卻是缺胳膊少臂膀的。阿娣也著實不長進,嫁進來許多年了,你看看,哪有半點當家主母的樣子?我呢,也覺得累了,不知道有幾年清福可享?」
我聽明白母親的意思,沒再提起帶葉子走的話。
葉子去了一整日。黃昏時,才見他頭戴一頂大草笠,自板車後方跳下來。
我嘲弄他:「你這樣子不像收租的,倒像是去野遊的。事情辦得如何?沒幹架嗎?」
「還等老太太定奪。」他說完,便匆匆進屋去覆命。
「把經過仔細說來聽聽。」母親身體朝後靠去,丫頭及時在椅背上塞個團枕。
「聽說王黑子他娘病了很久,下不了床;石頭的兒子咳了大半月,沒法找大夫,所以我請鞏大夫一道過去瞧瞧。」
母親略揚揚眉毛,沒發話。
「我在那裡繞了一圈。近河的那一大片地淹了水,莊稼全泡在水裡。大水沖來的石頭堆積在地裡,他們沒錢雇人清理,這一季恐怕趕不及耕作。我讓家裡的長工過去幫忙,附近的佃農也放下自家的活兒過來幫忙,估計再三兩天就能耕作。」
母親聽得背都直了起來。
貴伯搶在母親發作前開口說:「哎喲!你這小子是去催租,還是去賑災呀?」
「所以他們一不好意思,沒再提減租的事,倒讓我先收一半田租回來。剩下的,他們希望太太能寬容一下,讓他們分幾次還。」他帶著祈求的眼神看著母親。
「嘿!居然能先收了一半回來,太好了。先前還沒敢指望你帶一升一斗回來呢!」貴伯十分高興,但一瞧見母親那乍怒乍喜間一時無法轉圜的神色,立馬識趣的住嘴。
我順水推舟說:「能收多少是多少。現在這種光景,硬逼他們也榨不出油來,何況他們也得買下一季的糧種呢!」
母親又重新靠回軟墊上,她瞇起眼睛瞧著葉子,說:「你估計後頭那一半收回來的勝算大嗎?」
「您給他們一條活路,他們都是老實人,不會誆我們才是。」
沉吟一會兒,說:「好吧,就依你。」
葉子一聽,露出許久不見的燦爛笑容。
「我這就去告訴他們。」說著,急沖沖的向外跑。
「哎!急什麼?天都黑了,明天再告訴他們也不遲啊。」貴伯說。
葉子頭也不回的說:「沒關係,讓他們早些高興,晚上可以睡得安穩些。」
母親搖搖頭,說:「還是個孩子罷咧!」
我不放心的問母親,剩下的田租有幾成把握收回來?
她哼了一聲,「風險可大了。」
「那您還答應他?」
「就讓那小子高興高興唄。」她意味深長的輕輕笑了一聲。
那小子是誰啊?我真被母親弄傻了。
「娘啊,您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慷慨大方啦?」
「唉,話說回來,也沒別的更好的法子啦。難道你有什麼想法?」
「沒有。」我現在完全沒有想法,我的腦袋完全被母親對葉子的寵信所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