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6-04|閱讀時間 ‧ 約 12 分鐘

【南北之世-謝家靈運】

「天下才共有一石,子建獨佔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同用一斗。」 這句誇讚曹植才高八斗的名言,據說出自南朝劉宋謝靈運之口。 為什麼是據說呢? 因為出處非常的晚,來自宋朝人對《蒙求》這本書所做的注。 且實際上,《宋書》跟《南史》都沒有提及。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為何如此推崇曹植,且更稱自己是「自古及今」,從過去到現在的第二人? 謝靈運是陳郡謝氏出身,即謝安一族。 他的阿公,就是謝安的養子,北府兵統帥,淝水之戰的第一線指揮官:謝玄。 陳郡謝氏,在東晉那可是一等一的名家。 然而,謝靈運的父親,名叫謝瑍,從小就不聰明。 即使有世家大族撐腰,也不過就在朝廷擔任個抄寫文書的秘書郎。 這樣的謝瑍,卻生出了一個自幼聰穎明悟的的兒子。 謝玄也曾經跟親朋好友說:「我的才智也就生個阿瑍了,阿瑍怎麼生得出靈運這樣的孩子啊!」 謝玄的文采不是不好,不過他喜歡釣魚,又身負軍國大任,他姊姊謝道韞也曾經責問他,到底是天分不好還是俗事太多? 嗯,謝道韞也是江南有名的才女。 謝瑍早逝,西元388年謝玄過世時,謝靈運就繼承了阿公的爵位,為一國之公。 這一年,他才四歲,果然是屌打八歲才會寫文章的曹丕。 當時謝家第一才子,號稱江左無雙的謝混,更是非常讚賞謝靈運這個堂姪。 謝安跟謝玄後,謝家從東晉政壇第一線退了下來,最汲汲營營於朝堂者,其實也就是謝混這一脈了。 按照東晉的傳統,謝靈運繼承國公,應該要進皇宮擔任掛名散騎侍郎。 謝靈運就沒去了。 謝家就是被司馬道子逼退的,送四歲的娃兒進宮何苦? 這個英明的決定,當然不會是天才謝靈運自己做的。 肯定是他媽媽。 謝靈運的母親姓劉,是王獻之的外甥女。 除了保住兒子,更把王家書法精要盡皆傳授。 童年嘛,功底練紮實了,一輩子都好。 可就算謝靈運是個喜歡讀書的天才,練書法也絕對不是輕鬆的事情。 就這樣躲起來練功,練了十幾年的謝靈運,也算是避過了東晉最大亡國危機:桓楚之亂。 在劉裕等人的努力下,東晉再次復國。 復國不是有皇帝就可以啦,更重要是得再一次謀求地方世族的支持。 上面說到,「原」江左無雙才子謝混,也算投資有道,跟上了與劉裕一起革命的劉毅。 此時,正是陳郡謝氏再起的大好時機。 宗族計議之下,十九歲的謝靈運,就到大司馬琅邪王,司馬德文底下當起了參軍。 哇,張無忌神功大成出山啦,那還不是天高任鳥飛,他強由他強。 張無忌第一個念頭就是去把妹,謝靈運也想著要過快樂奢華的生活。 一個頂級聰明人,志在征戰天下,那麼戰爭就會出現革新。 志在治國,那麼政治管理就會出現新氣象。 當他們志在享樂呢? 如何在不逾越古禮之下,設計出最華麗的馬車跟服裝,就是謝靈運當時最關注的事情了。 一時之間,康樂公謝靈運就成了東晉時尚潮流新領袖。 反正你跟著謝康樂做,不會觸犯禮法啊。 不過,謝家有很多人也嗅到了風向,慢慢試圖跟劉毅撇清關係。 謝靈運則沒有,後來還傻傻的跟著劉毅前往江陵……其實我覺得他應該是想要去觀光的。 結果劉裕就出兵討伐「叛賊」了。 謝混被誅,但謝靈運卻得免。 這可不是「有才名」說得過去的。 事實上,《宋書》未提,但《南史》有云:「靈運少好學,博覽群書,文章之美,與顏延之爲江左第一。縱橫俊發過於延之,深密則不如也。」 這個基本上的解釋是,謝靈運寫文章大開大合氣勢很強,但細節的地方就比較差一些。 不過實際上後世對於謝靈運文章的評價,有點反過來:文筆細節描述很強,情感豐富。 所以不如看成:謝靈運從小就有縱橫家的口才,但是對於小心機並不擅長。 這樣就很好解釋,他其實不懂看政治風向。還好劉裕很吃縱橫家嘴砲,這個王鎮惡傳有詳細寫到。 總之,謝靈運應該是自己救了自己,改到劉裕底下當參軍。 不過,劉裕消滅劉毅之後的國策,其實就是整頓門閥士族奢華之風,讓利百姓。 結果就是謝靈運不久就被免官。 有道是一個蘿蔔一個坑,劉裕的弟弟劉道鄰,也是個對花錢有興趣的男人。 趁著劉裕北伐,道鄰又把謝康樂找回荊州辦一下康樂活動。 糟糕了,荊州府庫都空虛了。 負責坐鎮京師的軍師劉穆之,是做情報的,自然知道這個消息,但也不能派人去責罵劉道鄰,或是直接下令要他開除謝康樂吧? 劉穆之念頭一轉,反正在準備宋國封爵事宜,正需要寫政宣作文的好手,便下令要謝靈運入京,寫文章,順便當使者去彭城宣讀。 鬥這種政治心思,給謝靈運赤兔馬也追不上劉穆之。 謝靈運乖乖做了一篇《撰征賦》,前往宋國,然後就發現中計了。 連帶的命令是,留在宋國給劉裕打工。 是說徐州也沒什麼不好玩的嘛,哪裡想到計出連環,朝廷又來詔命,說謝靈運「輒殺門生,免官」。 劉裕也只能「按照聖旨」,削去了謝靈運的公爵,食邑降為五百戶。 不過劉裕仍是讓謝靈運在宋王國裡擔任散騎常侍,又轉太子左衛率。 謝靈運只是不擅長鬥政治心機,又不是白痴,這時候也是大感不爽。 還好有一個從長安吃了大敗仗回來的落水狗少年,也是軍事政治兩失意,唯有寄情文書。 不是別人,就是劉裕次子劉義真。 在接下來劉裕篡晉,長子義符繼位的那幾年,謝靈運想必就安穩得多了。 畢竟劉義真在這段時間內,官爵權位那是一高還有一高高。 但也就在最頂天的時候,徐羨之出手廢了劉義真。 為什麼徐羨之要廢殺義符跟義真,但卻願意扶義隆上位,甚至還政? 這邊也可以做一個詮釋。 劉義真的好朋友好老師,除了性好奢華的謝靈運,還有好酒放縱的顏延之。 從少年就跟謝靈運齊名的才子,好啦有才必有癖。 一定是這些才子帶壞劉義真兄弟的啦。 而如果從這邊切入,甚至會提出一個新問題:「為何寧殺皇族,不誅佞幸?」 世族,宗教界,學術界的力量,在南朝是不是比「皇室」更強大更重要? 我想是越來越肯定了。 沒錯,顏延之跟謝靈運都沒有死,甚至徐羨之是提早把謝靈運趕走的。 謝靈運其實覺得自己「才能宜參權要」,但長期以來一直押錯寶,那也只能王羲之了。 遊山玩水,寫詩作賦,當官什麼的管他去死吧。 姑且不論後面謝靈運的文章多暗喻懷才不遇,政治黑暗。 其實內容都顯示出,謝靈運身兼儒道法佛諸家之學。 還好,徐羨之專權其實也沒多久,宋文帝劉義隆就「撥亂反正」了。 那像謝靈運這種詩書雙絕,也是要找回來啊。 一開始謝靈運也是大屌不甩,後來是范曄(後漢書作者)的老爸范泰去請回來。 要幹嗎?范泰邀請他一起回來寫《晉書》。 不過謝靈運也就列了一些條目之後就不幹事了。 那宋文帝也不生氣,時不時就找謝靈運來打賞一下:「你文筆好棒啊,你字寫得好漂亮啊。」 欸,謝靈運回朝的時候,是跟曹植一樣,直接跟皇帝說我要幹大事的。 結果也是跟曹植一樣被架著空。 若說曹植是因為皇室身分震主,你說謝靈運又是因著什麼呢? 後來謝靈運也乾脆不上朝了。 平常就是擅自動用公家勞役來作園林,不然就是不假外出十天半個月的。 終於,宋文帝也受不了他,叫他自己想個辦法吧。 謝靈運這才上了一書,表示要請超長病假。 我有病是很好的藉口,殺死王鎮惡的沈田子也是用了「有病」這個理由,無事下莊。 名為請假,實為退休的謝靈運最後又上了一書,請宋文帝要積極北伐。 等他離開朝廷,監察院就彈劾了他,免官。 這種非當面免官,謝靈運大概也很習慣了吧。 退休之後的謝靈運在幹什麼呢? 我覺得說他「旅行家」的人,真的太小看王謝烏衣巷,北府大元帥留下的威能了。 你至少要說他「冒險家」,或是「真人麥塊大師」啊。 「靈運因父祖之資,生業甚厚。奴僮既眾,義故門生數百,鑿山浚湖,功役無已。」 他把過去的門生都找來,鑿開山,灌湖泊。 門生就是學生沒錯,但兩漢魏晉的學生,不是指來我這邊上過課的。 而是我幫你寫過推薦函讓你當上官的人。 簡單說就是大小官員出錢出力,給謝靈運任意揮霍。 那他旅行,一定要找祕境。 越難抵達的地方,他越是要去。 「登躡常著木履,上山則去前齒,下山去其後齒。」 想成木屐上山前面那一塊磨平,下山後面那一塊磨平好了,來表示謝靈運的八千里路雲和月。 問題是他們這個大冒險團,已經是行軍等級了。 謝靈運曾經砍樹開路勇往直前,搞到目的地的太守以為有山賊殺過來,嚇死。 那就像開頭提到的,謝靈運這個人,那是誰也不放在眼裡。 當時他主要居住在會稽,太守孟顗是個虔誠的佛教徒。 謝靈運就跟人家說,想要修成正果,還是需要一點智慧。 你雖然比我早出生,不過我看你一定比我慢成佛。 這只是雙方不合的一個小事件。 真正的衝突,在於謝靈運上書朝廷,希望能把會稽的一座湖泊放水放掉,來做為新的田地。 這有利生產啊,宋文帝就准了。 問題這湖在東郭城旁邊,你放水的時候,附近的百姓怎麼辦? 孟顗也上書說,這個不行啊。 謝靈運就說,這個湖不行,那我拿另一個湖。 麥塊大師要的東西跟人家就是不一樣。 孟顗還是說,這也不行。 而謝靈運這邊,不時就派人巡湖查地。 百姓驚擾,孟顗就徵召兵力來自衛。 謝靈運索性告狀:孟顗要叛變的啦。 這兩個來來回回幾次,原本搞不清楚情況的宋文帝,現在也清楚了。 知道是謝靈運在搞事,宋文帝就說,好,知道了,你去臨川當內史吧。 就去西邊的意思,不要再亂了。 臨川國的國王,就是《世說新語》劉義慶。 不過義慶當時在京師,當尚書左僕射。 臣遵旨,可是臣本性難移。 宋文帝始終對謝靈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給了權臣劉義康一個把柄。 對,宋文帝的親弟弟劉義康。 時為司徒的劉義康,派遣使者要去抓捕謝靈運。 謝靈運卻反過來把人家給抓了,然後開始整兵備戰--謝靈運,叛變了。 朝廷出兵討平,把謝靈運抓了起來。 法官說,叛亂者死。 宋文帝說,謝靈運不能死,免官就好。 劉義康則說,不能那麼便宜他,把他流放到廣州去吧。 謝靈運被貶到廣州的同時,劉義慶其實也被調離中央,去了荊州。 一年多後,朝廷又抓到了七個路邊的惡徒,嚴刑拷打之下,他們表示自己是謝靈運的手下,出來置辦武裝,準備造反。 宋文帝下詔,將謝靈運直接在廣州斬首示眾,不用再回來判了。 才高一斗的謝靈運就這麼死了,時年四十九歲。 第一次叛變,謝靈運寫了一首詩:「韓亡子房奮,秦帝魯連恥。本自江海人,忠義感君子。」 臨死之前,又做了另一首。 「龔勝無餘生,李業有終盡。嵇公理既迫,霍生命亦殞。悽悽凌霜葉,網網衝風菌。邂逅竟幾何,修短非所愍。送心自覺前,斯痛久已忍。恨我君子志,不獲巖上泯。」 第一首很簡單,張良跟魯仲連就是「不做亡國奴」。 但簡單到不符一斗之才。 第二首的龔勝跟李業,都是西漢末人,一個不從王莽,一個不從王莽跟公孫述。 嵇公百分八十是嵇康,竹林七賢篇說過,他是忠於曹魏,反對司馬昭的。 霍生應該是霍原,西晉後期燕國名士,很有人望,王浚在那邊自立的時候反對,被殺。 當名士認為劉宋是篡逆,問題就很大了。 而謝靈運最後一首詩的「巖上」,通常應該指做「天子」。 這邊要代深一層指「蒼天」,才能說得通他的叛變之心。 若只是天子,那麼,謝靈運要討伐的,就不是宋文帝了。 而是意圖篡逆的亂臣賊子。 我的中文沒有好到足以判斷這兩首詩,到底有沒有謝靈運的風格。 大多研究者也應該都會注意這件事,因為沈約就在最後寫了,像謝靈運這種等級的文人,寫的詩當是如何如何。 「如曰不然,請待來哲。」 所以大致可以猜到,他也沒有能找出謝靈運是否為冤的真相。 畢竟在宋文帝任內,謝靈運案只是小案。 殺徐羨之,誅檀道濟,廢劉義康等,才是真正難解之謎。 人們難以分辨,究竟是宋文帝猜疑嗜殺,還是大臣反意罪證確鑿。 劉義康又究竟是侵權犯上?還是宋文帝的代罪羔羊? 說到底,傀儡政權行之有年的南朝,在皇帝與權相之間,已經失去了過往的平衡。 或許,我們更該注意的是。 當南朝劉宋流放處死謝靈運,背後代表的未必是世族已經被皇權壓倒。 而是一個類似過去五胡亂華的機制,在江南運作起來了。 政治勢力的傾軋,不再只是檯面上那麼單純。 當南北都進入「朝」與「野」的明爭暗鬥。 即將「洗禮」出的新時代,也就在不遠處了。 嗯,南方很顯然會晚一些,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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