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不存在的存在意義

所有人都說，小黑從來沒有存在過。

這對我來說是天大的侮辱，那不是說我患上妄想症嗎？我怎麼可能有甚麼妄想症呢？我百份百肯定小黑確實存在過，即使沒有人記得小黑，也不能抹殺他的存在啊。

我沒有跟小黑正式談過戀愛，但他是我的初夜對象，所以就算我忘記所有前男友，也不可能忘記他。

老實說，我並不太記得小黑的名字，因為我一直也只是叫他做小黑。

小黑的皮膚特別黝黑，是我認識的人當中皮膚最黑的一個。他特別喜歡戶外運動，春天登山，夏天游水，秋天踩單車，冬天跑步，每天也跟陽光玩遊戲。我們是在泳池認識的，大一那年我決心減肥，所以每天清晨到公共泳池游泳，並在那裏結識了小黑。小黑說他那時候也是天天來游泳，但我對他卻毫無印象，直至有一次我游完水後在池邊整個人滑倒，小黑救了我，我們才正式認識。

他是一個陽光男孩，總是帶著燦爛的笑容，露出潔白的牙齒，我常常笑說他可以拍攝牙膏廣告，他笑而不語，每次稱讚他時他都會顯得十分靦腆，我喜歡看他害羞的模樣，因此常常逗弄他。

知道他自己一個人住後，我問他可否上他家做功課，理由是我家人多吵雜，這當然是藉口，我只是想多跟他見面，如果他不採取主動，就由我製造機會好了。

那天我們聊到他做的運動，我問他為甚麼喜歡的運動總是一個人的運動，他笑著說其實他也擅長藍球和網球，只是他不喜歡跟別人約定才能做運動的感覺。他喜歡自主，可以自己做的事絕對會自己一個人完成。

我笑說根本是因為他沒有朋友。

他皺著眉頭說我怎麼沒有朋友呢？然後指著我說我是他的知心好友。

當時我大言不慚地問他我是不是他唯一的朋友，他盯著我看了良久以後，突然俯身親吻我的嘴唇，我回吻他，然後他笨手笨腳地脫掉我的外衣，而胸罩則是我自己脫掉的，因為他弄了很久也不懂解開那個該死的扣子。

那天的每一個細節我依然記得一清二楚，所以你說，小黑怎麼可能不存在呢？

我跟小黑並沒有在發生關係後確認戀人關係，我當然喜歡他，但他始終沒有向我表白，而且過了不久就消失無蹤。我只能視那天為一時意亂情迷，對於我將初夜給了他，一點也不後悔，他是我當時喜歡的人，而且他待我以溫柔。

我跟小黑的生活圈子完全不同，雙方的朋友完全沒有交集，我沒見過他的朋友，但他倒是見過我最要好的兩個朋友。那個周末，小黑帶我選購跑鞋，在街上碰到雯雯和安琪，當時我們只是打了個招呼。由於我還未向她們提起過小黑這個人，所以碰面後的晚上，雯雯和安琪先後打電話來追問關於小黑的事。

我原本不打算將我和小黑的關係告訴她們，即使我跟她們無所不談，還是想保留一點點小秘密。可是她們在電話中迫不到我開口，就相約起來向我當面迫供，最後我敵不過她們的一言一語，將我和小黑的關係原原本本告訴她們。我以為她們能夠理解我的心情，那種得不到愛的患得患失，那種若即若離之苦，可是她們異口同聲指小黑只是在騙我，叫我別自作多情。

我還記得那時候我感到自己有多孤單，原本是屬於我一個人的愛戀秘密，就算有甚麼得失也是我一個人的事，可是一旦跟別人分享過這秘密，而又得不到認同和支持，頓時將我推向孤絕的境地。

那一切的記憶如此真實，怎麼可能都是虛構的？雖然我跟小黑第一齣看的電影是《潛行空間》(Inception)，但這並不意味著我跟小黑在一起的片段不過夢中夢。

可是，現在當我跟雯雯和安琪提起小黑時，她們都決絕地否認見過小黑，更沒有向我迫供這回事。最初雯雯否認時，我還質疑她的記性太差，但是當安琪也這樣說時，我便開始質疑自己的記憶。

我不甘心小黑的存在就這樣被抹殺，於是嘗試尋找他存在過的證據，可是我們已經多年沒見，我該怎麼找他？

*                       *                      *

我的現任男友叫邱觀立。

雖然跟觀立在一起以前，我跟許多個男生交往過，但全都只維持數月，有些連手也沒拖過，而最親密的接觸也不過是接吻。

我當然不是因為忘不了小黑才守身如玉，只是沒有一個人讓我愛得願意獻身，如果有猶豫，那怕只是一點點，也沒必要為了滿足男方的欲求而無視身體的自主權吧。

直至遇上觀立，因為感覺到了，所以我們交往一個月便發生關係。

那天親熱過後，床上嫣紅的印記讓觀立喜出望外。我無法理解，我確實曾經跟小黑做愛，怎麼剛剛表現得像個處女？老實說，這正是我想起小黑的起點。我跟小黑已經多年沒見，我也幾乎忘記對方，可是當我的身體否認小黑的存在，我便突然想念起他來。

關於小黑的記憶就這樣突如其來的襲來。

我跟小黑在一起的夏天好像才剛剛發生，但同一時間，我清楚知道這十年自己是如何度過的，我結交過多少個男朋友，現在跟誰在一起，我也記得一清二楚。

明明剛剛才跟男朋友親熱，心裏卻想念著初夜對象，我是不是有點過份呢？更過份的是，我竟然真的去找小黑。

我來到小黑以前的居所，這是我們擁有最多回憶的地方，我在餐桌做功課，小黑在茶几上拼圖；我們各買一張新唱片一起試聽一起點評；我們分坐沙發的兩端看恐怖片，結果越坐越靠近對方......

現在回想起來，我們真的不算是戀人嗎？可能是因為當年他不辭而別，憑空在我的世界徹底消失，我才會怨恨得拒絕承認這段關係，又可能一直只是我的自作多情，小黑真的如雯雯和安琪所言，只是一個感情騙子。

然而，雯雯和安琪都否認見過小黑，又哪有甚麼感情騙子之說？

我知道小黑早就搬離了這個地方，當初他不辭而別時，我就來這裏找過他許多次，但都是失望而回。沒人應門的時候尚可期待他總有一天回家，但最後發現這裏住著別的住客，也就不得不放棄。

夏天過去了，小黑早就不來游泳，我嘗試去單車徑碰運氣，當然甚麼也等不到。

既然當年找不到他，事隔多年我又怎麼可能憑著那時候遺留下來的線索找到他？

但我還是抓住這僅有的線索，希望在他的舊居能找到新線索。

我按下門鈴，來應門的人是一個中年婦人。

我硬著頭皮問對方知不知道上一任的住客搬了去哪裏，她搖著頭說：「我怎麼可能知道。」

「那妳有沒有業主的聯絡資料，我有要事要找上一任的住客。」

「我就是這裏的業主。」

「那上一任的業主呢？妳能聯絡他嗎？」

對方上下打量她，語氣帶點不耐煩，「我不知道妳要找誰，但我在這裏住了三十年，誰會記得三十年前業主的資料？」

「咦，妳是說妳一直在這裏住了三十年嗎？」

「對。」

「期間妳沒有租過給別人嗎？」

「當然沒有。」

「對不起，那我可能記錯地方了。」

對方關上門後，我站在門外盯了很久，曾經存在的記憶與不存在的記憶交疊起來，我明明記得我來過這裏很多次，卻又完全沒有印象自己曾經來過。

這到底是甚麼鬼記憶？

這邊行不通，我嘗試去當年我們認識的泳池碰碰運氣。我沒有妄想在這裏可以遇見小黑，但會不會這裏有人記得小黑呢？

泳池依舊，但人面全非。泳池外的售票人換了一個少女，泳池內的救生員、清潔工全都沒見過面，泳客也都是生面孔。

這也行不通，我還有甚麼方法可以找到小黑？

如果小黑真的是不存在的人物，我該到哪兒去找他？

我又再一次質疑自己的記憶，如果我的記憶也不存在，小黑就真的不存在嗎？

每個人都在直接或間接否認小黑的存在，彷彿他是一個幽靈人物，但為甚麼只有我記得他？不會是遇見鬼吧？

我很快否定這個想法，明明當時雯雯和安琪有跟他打過照面，事後還向我追問小黑的來歷，為甚麼現在她們完全不記得這段記憶？

如果記憶不可靠，那我有自信我的記憶一點也沒有錯誤嗎？

不存在的記憶比不存在的人物更可怕。

*                       *                      *

存在需要證明，你要證明自己活在世上，可能需要一張出生證明或身份證，雖然那不過是用來證明一個人的身份，但任何社會活動都需要這個身份，證明你確實生存在世上（或曾經生存在世上）。如果要證明你還活著，你可能需要一份在生證明，但你明明好端端的活著，用一張紙來證明自己活著，不是很好笑嗎？

同樣地，你要證明一個人死掉，就需要死亡證明，縱使許多人不明不白地死了，但沒有作出死亡登記之前，這個人名義上還是活著的。你想過這有多荒謬嗎？

要取得「存在」的證明並不困難，因為存在本身就是最有力的證據。但該如何證明「不存在」呢？不是要證明一個人不再存在（已經死亡），而是要證明一個人不曾存在過。

不存在就是不存在啊，「不存在」要拿甚麼做證據？那不是強人所難嗎？就算我要查看小黑有沒有出生登記，至少我得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吧？但我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啊。

如果我無法證明小黑的存在，又是否可以證明小黑不曾存在呢？

現在小黑存在的證明就只有我的記憶，如果能夠證明我的記憶有問題，是不是就能證明小黑的不存在？

我將我跟小黑的記憶一一列出來，再請雯雯和安琪跟我一起對質。

關於游泳的記憶：雯雯和安琪可以證明當年我的確為了減肥而天天去公共泳池游水，只是她們從來沒有跟我一起去過，所以無法證明我在泳池認識了甚麼人，當然也不能證明我有沒有認識過小黑。

關於跑鞋的記憶：我記得那對跑鞋是粉藍色的，當時小黑也買了一對同款不同色的跑鞋。我翻遍整個鞋櫃，也沒有發現這對跑鞋。球鞋不存在，就能證明小黑也不存在嗎？雯雯和安琪再次重申她們沒有遇見過我跟一個皮膚黝黑的男子走在一起，也沒有向我迫過供，所以買跑鞋的事根本從來沒有發生過？

關於電影的記憶：我跟小黑一起看的第一齣電影是《潛行空間》，但安琪卻一口咬定跟我看《潛行空間》的人是她的表哥，而雯雯也為此作證，當時安琪打算撮合我和她的表哥，所以特意買了戲票請我們看。然而，我對她的表哥一點印象也沒有，就算安琪讓我看她表哥的照片，我還是完全想不起我曾經跟他約會過，那怕只是一齣電影的時間。我是抹殺掉安琪表哥的記憶將他的位置直接補上小黑嗎？抑或我確實有跟小黑和安琪表哥都看過這電影，只是我直接將安琪表哥的記憶抹掉？

關於小黑住所的記憶：當時我頻繁上小黑家做家課，我對他家的佈局還記得一清二楚，我不可能記錯地址走錯家，但業主不是證明小黑從來沒有在那裏居住過嗎？

關於初夜的記憶：所有畫面鮮明如昨，即使現在想起還是感受到心跳加速，那不可能是我單純的性幻想，可是我的身體卻告訴我在遇到觀立之前還是處女，這該如何解釋？

以上可以證明小黑不曾存在過嗎？

如果小黑從一開始就不存在，那是說一切都是我的幻想嗎？就算是幻想，也有太多無法解釋之處。

如果小黑本身確實存在，即使我和其他人的記憶都有誤，也不可能抹殺掉他的存在啊。

我覺得我快瘋了。

抑或是，我根本是一個瘋子？

*                       *                      *

後來我一直想，我到底為甚麼要這麼在意小黑是否存在過？

其實不管他存在與否，我跟他早已毫無關係。也許我確實喜歡過他，但他最終不過是我生命中的過客。我們的人生歷程本來就有數之不盡的過客，而他只是其中一個，來過又走了，匆匆的，留下一點美好與遺憾，僅此而已。

我現在活得很好啊，有一個很愛我的男朋友，而我也是真心愛上觀立，希望能跟他一直走下去。

至於屬於過去式的小黑，我有甚麼好在意呢？

雖然我告訴自己，小黑是否存在過根本不重要，這也不會影響我現在的生活，所以我該停止尋求答案，只是我心底裏很清楚，小黑對我的人生有著重大的影響，只是我不願意承認，我愛上的人會殘忍地對我不辭而別，當時我竟然像瘋子一樣四處找他。

直至那年夏天結束，小黑始終沒有再出現在我們相遇的泳池中，他不再住在我所知的居所，而我連他一個朋友也不認識，所以我徹底跟他失去聯絡。

秋天，我去單車徑找他，冬天，我去跑步徑等他，然後又來到夏天，期待著又失望過，直至徹底失去希望。

當我終於決定放下小黑，才發現自己早已變得不一樣。

我不信任別人，這也是我難以投入新感情的原因，我願意接受新戀情，只是無法持久。以前的男友總是埋怨我太疏離，以前我不知道原因，現在才明白我的潛意識一直在保護我自己，免受另一次傷害。

我不再過份樂觀，以前是甚麼事也往美好的方向想，認為只要想得到，自然就能得到，而現在我雖然仍保持樂觀的心態，卻明白到世事不可能盡如人意，有時候就算付出最大的努力，得不到就得不到，無法強求。

還有許多零零碎碎的改變，像是我對音樂的品味、我對運動的熱衷等等，改變了，也回不去了。

所以你說，如果小黑真的「不存在」，我這些改變到底從何而來？

如果「不存在」本身沒有任何意義，那從一開始就不會存在吧。

結論是，「不存在」本身肯定有著存在意義。

我在尋求小黑存在或不存在的答案，其實也是在尋找自己的存在意義。

要是小黑只是我記憶錯誤的產物，我虛構這樣的人物一定有著甚麼目的吧。我是想藉著他來逃避不願意面對的現實嗎？例如那年父母吵架吵得不可開交，每天回家也家嘈屋閉，於是我虛構小黑的家來躲避現實中的紛擾嗎？又例如我討厭安琪刻意安排的電影約會卻又不好意思推卻，所以索性用另一個人物替代了不喜歡的人物嗎？

嘿，連我也正在一點一點抹殺小黑的存在，這也許可以說得通記憶與現實不協調的地方，但這真的是我所期待的結果嗎？我真的希望小黑不存在嗎？

有些人活著，卻像從來沒有生存過。

又有些人從來沒有存在過，卻像一直活著一樣。

我想小黑過得好好的，不管他是否真實人物，我也希望他會過得好好的。

*                       *                      *

日子還是要好好過。

我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小黑到底有沒有存在過的事實，所以我更要好好地過日子，總不能一直沉緬於過去。

我跟觀立發展順利，甚至已經拜訪過雙方家長，表達了認真交往的意圖，也得到大家的祝福。觀立為我們的未來設定了一個藍圖，每次他訴說著我們的未來時，我也會跟著幻想那個畫面，那單純靠幻想勾勒出來的畫面，縱使再真實始終欠缺細節，那是我跟小黑的記憶不可比擬。雖然都是腦海中的畫面，但幻想畢竟只是幻想，那是虛浮的、表面的，而真實發生過的記憶卻是深入的，伴隨著種種情感。

因為有著這些深刻的記憶，我才不願意相信小黑只是我虛構的人物。但對現在的我來說，不管真相如何，都不重要了。

現在我只要繼續愛著觀立就行。

雖然戀人之間應該坦誠以對，但我實在沒辦法告訴觀立最近我心裏想念著另一個男人。他對於我偶然出現的心神恍惚解讀為工作勞累，還不時哄我開心。

如果小黑現在站在我眼前，我大概還是會選擇觀立吧，所以我何必這麼在意他？

當我決意再度放下小黑時，他對我而言的存在意義就不復存在。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存在意義，畢竟建基於其重要性和影響力。

沒有任何人的存在會毫無意義，小黑存在過也好，不曾存在過也好，他也讓我快樂過、期待過、愛過、痛過，也為我帶來一些改變，使我成為現在的我，所以我只要心懷感恩就行。

今年夏天，我重拾每天游泳的習慣，這些年來其實我一直在逃避游泳，但現在我不怕了，況且我有觀立陪伴著我。

觀立本來不喜歡游泳，卻堅持每天跟我一起游泳。

那天本來就是一個尋常日子，任何意外也是發生在尋常日子吧，所以意外才稱為意外。

我一如平日那樣游了四十五分鐘後上水，才剛爬上去，突然一陣暈眩向後倒，整個人跌回水中。

本來跌進水中再游回去就好，但我的手腳卻完全不聽使喚。

我的身體不斷向下沉，意識越來越迷糊。

我知道自己快要死掉，但內心竟然沒有絲毫驚惶。

溺水不是應該很痛苦嗎？為甚麼我卻感到如此平靜？

我的眼皮越來越沉重，快要睜不開來，這時候我看見有人向我游過來。我以為是觀立來救我，但是游向我的人竟然是小黑。

小黑奮力向我游過來，那畫面有著既視感，彷彿我之前就遇過一模一樣的事，然後我忽然記起，認識小黑那一天，我也是在池邊滑倒跌進水裏，因為驚惶失措而在水中掙扎，當時就是小黑游過來救了我。

小黑再度拯救了我。

他將我救起返回池邊，確定我沒事後重重地呼一口氣。

他凝視我良久，眼神帶著恍如隔世的憂傷，「終於見到妳了。」

我不明所以，是我終於見到他才對吧。

我環顧四周，沒有見到觀立。他不可能離我而去啊。

我腦海裏一片混亂，不知道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小黑？」我輕聲呼喚他，又伸手摸他的臉，想確定這一切不是我的幻想。

他捉著我的手，我感受到他手掌的溫度，那不可能是幻覺。

小黑確實存在，他還活著，而且活得好好的。

我鼻子一酸，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下來。

「你都到哪裏去了？」我哽咽著問他。

「我一直都在。」

「但我找不到你啊。」

「怎麼可能，我一直在這裏等妳。」

我越來越糊塗了。

「有一天妳就這樣消失了，我才發現我對妳一無所知，連妳家在哪裏也不知道，根本不知道要到哪裏找妳，所以只能在這裏等妳。」

我苦笑，「我連你的名字也不知道呢。」

「妳為甚麼突然不辭而別？」

「是你不辭而別才對啊。」

小黑一臉無辜地問：「到底發生甚麼事？」

這也是我想知道的答案。

我們好像活在不同的時空，就算我們同時身處泳池，卻也看不到對方。

當初我在泳池滑倒後認識小黑，有沒有可能我滑倒時掉進泳池，在混沌中去了有小黑存在的世界？我在那個世界渡過了一個難忘的夏天，然後有一天我又回到屬於自己的世界，所以我再也找不到小黑，而其他人也完全沒有小黑的記憶。另一方面，我離開小黑的世界後，他也一直在找我，找不到就在泳池等我，直至這一天我又意外地跌進這個世界。

一切都說得通了，只是這個念頭實在太瘋狂。

平行世界，嘿，誰會相信啊？

然而，我該怎麼解釋這發生的一切，現在我眼前出現了小黑，而觀立卻不見了。

我將我的想法告訴小黑，原本以為他絕對不會相信，因為任何正常人也不會相信嘛，可是他卻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剛才妳又跌進水裏所以才來到這個世界？」

「嗯，好像確實是這樣。」

他沉思者。「那麼妳又會突然消失嗎？」

「我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還有太多事情我沒弄明白。但如果我隨時會消失，我必須盡快將我要對小黑說的話全部說出來：「小黑，我想讓你知道，我過得很好，一直都過得很好，所以就算我再次消失，也不要擔心我，也不要再等我了，你要好好過自己的生活，因為我一直也祈求你能活得好好的。」

他一臉憂鬱地看著我，「妳可以不消失嗎？」

這算是告白嗎？

我一直以為他不喜歡我，才會不辭而別，但他等了我這麼多年，不可能單純出於友誼。

「消失不消失，倒不是我能控制。」我老實說，上一次我從這個世界消失也肯定不是出於我的意願。

如果可以讓我任意選擇，我會選擇回到自己原來的世界，還是留在這個有小黑的世界？當我來到這裏，「我」在自己原來的世界會消失無蹤，抑或是有另一個「我」進駐我的身體，就像我的意識現在進駐了這個身體一樣？兩個世界都有一些共同人物，像我、雯雯、安琪和我的家人就肯定兩邊也存在，所以在我原來的世界裏，「我」才會跟安琪表哥看《潛行空間》而我卻毫無記憶。也許，在我原來的世界也有小黑的存在，只是他不喜歡運動，也不是住在我所認知的地方，所以我們從來沒有相遇過。

這樣想來，我兩次來到這個世界也是因為溺水，我和這邊的「我」交換了意識，而當另一個「我」溺水的話，我們的意識又會再次交換嗎？所以我上次在這裏消失，是因為另一個「我」溺水嗎？

問題是，我想換回去嗎？

「小黑。」我凝視著小黑，視線越來越模糊，似乎另一個「我」不甘於留在我的世界。我趕緊在消失之前對他說：「謝謝你，你要好好保重，不要再記著我。」

「不要走……」耳邊還畔著小黑痛苦的叫聲，可是當我回過神來，眼前卻是神情緊張的觀立。

「妳沒事吧？」觀立緊張地說：「剛才救了妳上來不久，妳又突然跳回水中，嚇死我了。」

「我沒事，我再也不會有事了。」

我喘著氣，有一種無法呼吸的窘迫感。

我很高興可以再次見到觀立，只是同時記掛著小黑。

我又回到自己原來的世界，抑或剛才見到小黑只是我溺水後的幻覺？我要相信關於小黑的一切不過是夢或幻覺，抑或相信平行世界的存在？

小黑確實存在，只是不存在於這個世界。

我選擇這樣相信，因為我想小黑過得好好的。

小黑會因為我再度消失而難過嗎？還是在跟我匆匆一見後將讓他釋懷，將他從過去中釋放出來？

現在我知道尋找小黑的方法，可是我大概不會再去找他了，就讓我們各自過好自己的生活吧。

這一次，我是真的徹底放下小黑了。

我帶著對小黑的滿滿祝福，緊緊擁抱著觀立。我在抓緊自己的幸福，也希望小黑能抓緊自己的幸福。

但願我在這個世界對小黑的祝福，能傳遞到另一個世界。

再見了，小黑。

再見了，我的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