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雨儂
不管蘇願意不願意承認,羅雨儂是拯救了她人生的人。若不是羅雨儂,蘇一輩子都會活得沒滋沒味。蘇心裡明白這一點,但就是太明白這一點了,所以才會恨這一點。
太明白羅雨儂在自己人生中的重要,所以原本的自卑就更深一層;因為自卑,為了想擺脫這種自卑,而不知不覺產生的自傲,才能昂首挺胸,視他人為草芥(比如阿季等);因為反生的自傲必須支持著蘇在人生中前行的每一步,羅雨儂任何一個幫忙的舉動,在她眼裡都成為了可憐的她的施捨。反覆循環的負面解讀下,蘇對羅雨儂的感情越來越複雜。
羅雨儂是蘇慶儀的相反比較。相對於蘇慶儀來自單親家庭,又沒有固定的「家」,羅雨儂不但雙親健全,還有兄姐;雖然父親是權威性教育,兄姐也各有缺點。由於功課比不上名列前茅的兄姊,雨儂常常被父親打罵,因此越來越叛逆;她的叛逆來自於追求自己,不甘自己被父母任意塑形。她天生帶來一股烈火,走到哪,燒到哪,肆無忌憚的奔放。因為叛逆,也因為愛自己,明明家人們都在,卻活得像孤獨一個人。
雨儂行事比較依直覺行事,有時看起來比較衝動,但是不代表她不通過大腦。或許說,與蘇慶儀比較「精算」過再行動的特質,羅雨儂比較保有「本心」。比如,不論她在高中時出手拯救被霸凌的蘇慶儀,收留子維當兒子;在獄中替花子搶回玉佩與大姐大衝突,收留照顧被強暴過的花子同住;為了救愛子不惜當街幹架;替老蚌含珠的阿季一口氣還清債務等等,其實不過是最基本的「仗義」。但是,在蘇慶儀的眼裡,扭曲成一種「英雄病」。若要真的有這種專愛照顧弱小的「病」,早在百合每次要預支薪水時,就該給她錢了,可是她卻沒有。
雨儂願意向身旁的人伸出手來,而且不去計算回報。相比之下,蘇慶儀就比較不會這樣,但不能說這就是蘇慶儀的缺點。蘇慶儀偏向理性實際的考量,比如招募花子時,羅雨儂是出自幫忙朋友的義氣,但是蘇慶儀說出來的疑慮其實都是對的。
多虧了羅雨儂的「病」,蘇慶儀才能得到人生中僅有的友情與親情。兩人既是好友,也親如家人,彼此在人生風雨中互相扶持。雖然每當羅雨儂敞開胸懷地對蘇慶儀好,讓蘇的自卑感隱隱作痛,但是蘇還是很需要雨儂的陪伴和照顧。兩人從少年密友,進化到閨密姐妹,又同時成為「光」的事業夥伴,彼此的生活中都不能缺少彼此,兩人的命運線早就緊緊地把他們交纏在一起。
一直到江瀚的出現。
江瀚是蘇慶儀第一次遇到讓她產生類似「愛」的感情的人。她想得到他,卻被羅雨儂搶先了一步。眼睜睜看著雨儂和江瀚愛得濃烈,蘇心中的酸澀也更濃烈,心中對羅雨儂的情感和解讀也就更加扭曲。在蘇的眼中,雨儂什麼都有,而自己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有的雨儂對她的好,在蘇眼中曲解成高高在上的貴族施捨一點恩惠給她;而接受恩惠的她,只能忍住心中對江瀚的癡想,卑微地等到雨儂「不要了」,她「才去撿」。這種因自卑和欽羨產生的扭曲心理,在她得到江瀚的時候覺得自己是個勝利者,卻也在江瀚拋棄她時,自己的價值塌陷地一敗塗地。
更尤其在江瀚甩掉她時告訴她,就算要選,也只會選擇羅雨儂,心中的自卑和憤恨瞬間潰堤,那些撐起來的自傲早就不知哪去了。她以為她得到江瀚,她就終於贏過了看似什麼都有的羅雨儂;可是不論交往時間的長短,還是江瀚口中的選擇,蘇體認到自己是最大的輸家。曾經到手的,最後還是失去,自己落得什麼都沒有,像是向雨儂擁有的動了貪念,得到報應。
為什麼自己這麼狼狽?為什麼自己一直失去?在蘇憤恨自卑的心中,羅雨儂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假如沒有雨儂,自己就不必去品嚐被施捨的感覺;假如沒有雨儂,唯一一位讓自己動心的江瀚,也不會拿她和自己比較,捨己求儂。正因為蘇從童年到成年,過去失去的太多,導致任何人對她的好和愛,都認為是別人高高在上施捨給她的。她「欠」那些人的情欠得越來越多,扭曲的認知讓她喘不過氣來,所以才會在日記本上寫下「江瀚,雨儂,我本來就不欠你們什麼」。而本來她就沒欠他們什麼,是自己掐死了自己。
蘇的太執著於羅雨儂了,執著到自己的心都扭曲變形了。她指責雨儂根本不理解她,如果理解她,就不會高高在上,一副施捨的樣子;以至於用最譏諷的話去刺雨儂,指雨儂根本打從一開頭就認為自己不配擁有幸福,擁有江瀚。這兩句一再顯示深處的自卑,但蘇又何嘗理解雨儂?如果她真的理解雨儂,就不會說出這些話來。多年的友情,毀在蘇的怪形執念。休息室的對質衝突,便是閨密的決裂點,再也不可能真的和解。他們的決裂,不是因為江瀚。她們以為自己很理解對方,卻在最痛苦的時候,發現對方從未理解自己,甚至錯解自己,自己也錯解對方這麼多年。
白玫瑰,紅玫瑰,誰是,誰又非?
蘇自認在對的時間,遇到對的人。她對羅雨儂說的就是江瀚。
她遇見江瀚的時間是1984/09/10,羅雨儂出獄的日子則是1984/10/05。1984年,是蘇在光工作了可能三年的時間。
在即將卸下母親一責(因為雨儂即將出獄),遇到令自己怦然心動的人,是對的時間。
在充滿書香氣息的圖書館,而非五光十色的酒店,是對的時間。
在圖書館度過文學的夜晚,早上相攜吃著樸實無華的豆漿燒餅,勝過昂貴的洋酒佳餚,是對的人。
從蘇的童年,一路到她在光當小姐,對當時的她來說,真的是一路失去。她有過想要的人事物嗎?肯定有的,但是曾經失去的太多,即使曾把握住什麼,也不敢太肯定吧?
江瀚,是她第一次想要得到的人。
可以想見,在酒店裡,和蘇曾有過露水恩情的男客,絕大多數貪戀蘇的美貌和溫柔,而非真的真心珍惜檢視蘇的內在。在圖書館碰見的江瀚,不但沒有表現出對她有性的興趣,甚至像大孩子般地捉弄她,很可能無意中喚醒蘇心中的孩子氣,重新短暫地享受一下曾失去的青春美好。不同於貪婪她的身體的男客們,或許對曾被朱文雄強暴過的蘇來說,江瀚不是那些想佔有她身體的「禽獸」父執輩,而是一位能救贖她的精神的王子。因此,她對江瀚的好感與日俱增,她也十分珍惜呵護這份傾慕,等待適當的時機向江瀚告白。
但是天有不測風雲。江瀚愛上了羅雨儂,還是因為蘇的介紹。簡單地來說,江瀚會愛上羅雨儂是因為羅雨儂比蘇慶儀知道愛,如何付出愛,如何愛自己。江瀚是個孤兒,雖然育幼院院長帶他十分地好,他對於別人愛不愛自己,有種特屬於孤兒的敏感。
自己暗戀多時的王子突然選擇了自己的閨蜜,這叫蘇慶儀如何面對自己製造出的難堪。一邊是渴求不得的男子,一邊是一路扶持走來的好友。你要蘇去恨江瀚?她辦不到,因為她早已暗暗釀出半瓶思慕佳釀;恨雨儂麼?似乎比較容易一點點,畢竟,她早就嫉妒雨儂擁有一切她不曾擁有的,雨儂卻還要奪取她第一次渴望的男人,面對不斷『恩施』於己的雨儂,她哪還有半步空間和雨儂爭江瀚呢?越是如此『退讓』,蘇的心裡月是不甘;越是旁觀不知情的雨儂『肆意』在面前和江瀚濃情蜜意和爭執和好,蘇心中越是嫉妒。可是這滿腔嫉妒,蘇自知不能發洩出來,只能憋著腐爛,漸漸長出扭曲可怖的心怪。
直到四五年後,終於等到雨儂和江瀚的分手。耳裡傾聽著雨儂的苦訴,嘴裡說著安慰的話,心裡卻在雨中綻放出一絲希望。終於,她的機會來了。
打烊的光裡,仍然暗夜欲流,前來的江瀚脫口說出早就知道蘇暗戀他的事實,讓她心裡一驚,做出來的矜持瞬間瓦解。蘇的唇被江瀚滿是酒氣的唇覆蓋,就在吧檯上,江瀚縱著自己的慾望,挺入蘇的深處。對江瀚四五年來的渴望和慾望,瞬間漲滿在蘇的每寸肌膚。照理來說,蘇應該宿願得償,滿足了對江瀚的想望,又能藉機與江瀚有了感情的開始。可是,在貪婪索吻的紅唇下,蘇是流著眼淚的。
相信蘇並不想就這樣和江瀚開始。蘇可能想要的是重續圖書館的那種單純和交心,而非與酒客無異的激情與性慾。只是都這樣了,江瀚摟著她,要的是心癢癢的激情瘋狂,那就用溫存換取江瀚吧!但是,心裡還是難過幾年前嚮往的純真愛情,早已在暗夜蕩然無存。
儘管如此,江瀚是和蘇在一起,而不是和羅雨儂在一起。對蘇來說,無異是一種勝利,不敢告訴雨儂的勝利,只能在暗自在心中暗暗興奮著。蘇不是省油的燈,當然知道江瀚是什麼的人。所以當她看見女演員和江瀚說話,心理極度,臉上卻顯得一派雲淡風輕,甚至讓江瀚還信了;但是當江瀚出現在羅雨儂的生日派對上,雨儂故意挨著他唱著初遇的「月亮代表我的心」,蘇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妒火和自卑,當晚,她利用火熱的吻和性,自欺欺人似地向自己宣告,江瀚才是自己的,不是羅雨儂的。
蘇並不懂得愛,她以為的愛,是佔有。厭惡受到約束和被佔有的江瀚,很敏感地察覺到,他原以為安靜無所謂的蘇,其實內在也和別的女人們沒兩樣,甚至還更醋海掀波。發覺江瀚心思轉變,蘇連忙裝沒事的說,「你是我借來的」,也無濟於事。終究,江瀚拋棄了她,還拋下一句,要選也會選羅雨儂。蘇自殺後,從鬼門關回來,臨行日本前夕,也是用了激烈的毀人手段把江瀚逼出來和她見面。蘇的行為,跟她從小目睹母親與眾多男人分和,脫不了關係。因為母親從來沒教過她愛,只是示範了佔有和阻擋「失去」。
如果,江瀚說,他要選也是選非羅雨儂的某人,估計蘇還不會那麼崩潰。偏偏,江瀚說的是羅雨儂,那可是蘇的死穴。蘇的腦海中可能翻天覆地的這麼想著:
終究,我贏不過羅雨儂?江瀚和我交往幾個月,羅雨儂可是和他在一起四五年;江瀚和我分手的那一刻,說要選,還選得是羅雨儂,不是我。
和江瀚在一起的三個月,竟像是羅雨儂施捨給我的;是我先喜歡上江瀚的,憑什麼是羅雨儂得到他的心?難道我這一輩子就該向雨儂低頭,什麼事情都讓著她?就因為從以前到現在,她一路出手幫過我?我就該欠她的?難道,我這一輩子,就該欠羅雨儂的?
過去的勝利者姿態,已然蕩然無存。走過一路失去的蘇,在得到江瀚的那段時間,以為得到了全世界,就算面對羅雨儂在休息室的質問,頂回去也頂得理直氣壯;眼前的羅雨儂,曾經在蘇的眼裡像是得向她存有感恩之心,在擁有了江瀚之後,雨儂也不過是失去江瀚的失敗者。但是,在江瀚拋棄她的那一刻,曾經的勝利,曾經的擁有,也不過是可笑可悲的笑話。雨儂縱然失去了江瀚,江瀚嘴裡卻說兩者相較,寧可選她。在蘇的心裡,雨儂終究是贏過了自己,擁有所有她想擁有的東西,其中包括江瀚。
轉不出心中的牛角尖,和因為童年陰影自造出來的悲劇性格,蘇走上了絕路。
子維
割脈自殺後,在鬼門關走了一圈回來的蘇慶儀,發現守在自己身邊的,卻是當初被她拋棄的親生兒子。
自小缺乏母親關愛的蘇慶儀,在經歷因強暴懷孕,反被母親掃地出門,對於腹中的胎兒早就充滿怨恨,更別說去愛他了。被迫懷上的胎兒不只使她失去原本的棲身之地,還失去了充滿自由和可能性的未來與求學。要不是羅雨儂當年攔著,蘇慶儀很可能不顧生命危險,也都會想辦法引產,重得原屬於她的自由。好在雨儂提議由她和吳少強收養,某種程度上,蘇算是重新獲得了自由,與兒子沒有生養關係,純粹當一位乾媽而已。
在羅雨儂入監的這段期間,年幼的子維不得不由蘇慶儀全權照顧。在那幾年的時間,蘇才算像是母親般,真正照顧了子維,不知不覺間,子維佔據了她心中重要的位子,當年對這位小人兒的種種厭惡,在子維純真的笑容中,消失無形。即使如此,直到自殺前的蘇慶儀,並未了解到,子維才是對她義無反顧的人。
直到蘇慶儀在救護車上半醒之時,瞥見焦急的子維,才認知到過去自己多麽地對不起子維。
的確,蘇一路走來都在失去,包括得到的江瀚,最後也是失去;在自己決定拋棄自己性命之際,突然發現自己其實擁有這麼珍貴的一個兒子。原以為,懷上子維是她失去一切的開始,諷刺地是,子維的存在,才是擁有的開始。
所以,才會開始
奪子計畫,拿回原本屬於自己的「兒子」。如果,蘇再失去兒子的話,那麼她真的會再自我了結的。不過,一切的計畫,都為自己意外被殺,成為泡影。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