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以為在人生遭逢巨變時,最重要的是讓外在的一切儘速重建,重新開始,彷彿物質有了安置,心也能隨之安定,但卻忽略了人們內心的修復才是最重要的焦點。於是我們即便打包丟棄了舊人的東西,但仍因舊人的身影縈繞腦海而痛苦,如同一個罹患創傷症候群的士兵,即使離開戰場,身心依舊被回憶中的傷痛所控制著。
芬恩或許因為天生反骨的性格,讓她比一般人對於失控的外在世界有勇氣,也更能省視內心與物質間的斷層,她明白自己的內心需要上路,她的家已不是安定在任何物質層面的所在,家只在她的記憶裡—她的愛人。
上路是為了找回失落的家 Home is it just a word ? Or is it something you carry within you ?
家只是一個字嗎?還是你放在心中的東西?
--《史密斯樂團》的歌詞
我們在接近片尾的地方,看到芬恩對RTR的發起人Bob Wells傾吐道,她無法就這樣打包離去(move on),因為那將彷彿她親愛的丈夫波不存在似的。
在芬恩的視角裡,身為孤兒的波,唯一與世間的聯繫就是帝國鎮跟她,他們彼此是歸屬,假如她放下對波的懷念繼續前進,她害怕波就真的「消失」了。Bob說出自己對於兒子自殺的體悟來回應芬恩,那就是沒有所謂最終的告別,我們終將再相遇,而在相遇之前,我們必須找到傷痛的意義。
一直以來,芬恩在路上呵護、守衛著與丈夫波的珍貴回憶,在夜燈下細數舊照緬懷過去,看似在鞏固波的存在性,但其實也將自己束縛在過去,當芬恩自己說:「我可能花太多時間在記住(remembering)了。」表示她已經理解,他人的死亡本來就不是真正的終止,我們得接納逝去的存在,明白曾經自認「擁有(own)」的東西,終將歸還給自然,但真正「屬於(belong)」我們的,永存在心中。
就像芬恩相遇的旅人所說:「戒指(芬恩未取下婚戒)是一個圓,他永遠不會結束,你的愛也永遠不會結束,就算你想拿下來也可能拿不下來」。連同心愛的人所贈與及留下的東西,父親的花盤、丈夫的舊釣具箱,芬恩也珍藏在車裡,當這些寶貝遭逢意外破裂時,她會不捨、害怕失去而盡力修補,即使那樣東西已非生活必需,她依舊留戀擁有物質、無法放手。不像將迎向死神的Swankie,豁達地將祖母為她製作的寶物送給需要的陌生人,隨後輕鬆地上路。
每個人在人生中,勢必都將經歷無數次「捨不得」到「捨得」的過程,而離開安穩,進入看似殘酷的自然荒野,有時更能催化我們意識到人生就如同廣闊的自然,本來即是無常的。為了不被「殘酷」的自然吞噬,我們備齊裝備、學習求生技巧上路,但終究無法掌握各種情況,最終也只能在遭遇的當下設法解決,並體驗到浩瀚中的渺小與僥倖存活的幸福,學得在無常中處之泰然。
所有路上相逢的旅人也都在教導「捨得」這一課。知音仍有分道揚鑣的一天,我們都是過客,但我們依然可以在短暫的相處裡一同遊樂歡笑,無須擔憂日後的分離。因為即便一切都稍縱即逝,往後我還是能想起你,存在我心中的影子,你就在我的思念中永生。如芬恩回憶自己婚禮上誦過的誓詞:
But thy eternal summer shall not fade, 然而,那屬於你的永恆夏日從不老去
Nor lose possession of that fair thou owest, 你所擁有的夏日之美也不曾淡去,
Nor shall Death brag thou wander’st in his shade, 死亡無法誇言,你曾漫遊於他的陰影,
When in eternal lines to time thou growest. 因為你已誕生於時間永恆的詩句。
So long as men can breathe or eyes can see, 只要有人呼吸,有眼凝視著,
So long lives this, and this gives life to thee. 這首詩將長存,並賜予你永生。
--《十四行詩 第十八首》莎士比亞/紫蓉譯
我們都是他人生命的旁觀者
所有上路的人都在進行自我生命的朝聖,在這部半寫實的公路電影,我們的視野既是芬恩,又不是她,我們看著他人的行為,卻不能完全理解他人背後的意識與情緒。我們用著清醒的邏輯懷疑他人的選擇,也許覺得芬恩不討喜、怪異,但這也不過點出了我們本來就是旁觀者的身分,對於他人的生命經驗、抉擇與體悟,我們本是無法理解的;當我們從觀影的角度看著主角時,我們頂多感受的是影中人二手、片段的,經過特定鏡頭、特定闡述方式被傳達的經驗。
導演在電影裡,數次彷彿刻意中斷劇情與人物所累積的情感,像是Swankie欣喜望向黃昏的天際,讚嘆自己看到了美景,鏡頭緩緩慢移至天邊,卻又快速跳開;抑或是運用芬恩關上車門的聲音,嘎斷原本劇情裡詩意的氛圍。這之中所生的斷裂感,使得觀眾瞬間脫離了原先的劇場感,先是錯愕自己怎麼沒能「完整」感受,後才意識到自己就是個鏡頭外的觀影者而已,一切本來不在我們掌控之中,他人的光彩或悲苦,仍不是旁觀者能完整經驗的。
我們像是在自己的人生旅途上,巧遇到主角,偶然短暫停留,帶著我們的主觀,瞥見他人生命的某個片段。我們看著芬恩自帝國鎮出發,經歷內在傷痛的漂泊,最後回到帝國鎮的舊居,重新面對原本出走的一切。即便物換星移,有些內在珍藏的人與物,已確知永恆不變,這次她將一樣帶著愛與回憶離開,並將執著終輕輕放在原處,再次上路。
而我們這些旁觀者的時候也到了,開著自己的車與主角分道揚鑣,過自己未完的旅程去。
And when you’re dancing and laughing 當你歡笑跳舞
And finally living 生活終於安定
Hear my voice in your head 腦中就會聽見我的聲音
And think of me kindly 溫柔地想起我
--《史密斯樂團》的歌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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