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愛情小說

早上，雪依舊繼續下，睜著惺忪睡眼倚到窗邊向外望，附近民宅的黑色屋瓦被厚厚的雪覆蓋，庭院裡也積雪處處。馬路上的雪已經過清理，整齊劃一地往兩側堆疊，中央讓出通道供車行駛。 幾抹穿著大衣的身影在路上隅隅而行，四周蕭瑟得寒心。 簡單梳洗整理，披上薄外套，準備去吃早餐。 抵達旅館的簡易餐廳，褟褟米上是一張張整齊的矮几，零零星星地坐著一些住客在用餐。服務人員領我到其中一張矮几前，桌上已擺好豐盛的日式早餐－－納豆、白飯、一條烤魚、三種顏色迥異的醬菜、一碗雪白的山藥泥及尚未揭去碗蓋的味噌湯。 坐定，我抬頭一望，發覺昨晚那女孩就在與我斜對角窗邊的位置，穿著同樣的粉紅毛衣及毛料長褲。她獨自坐在矮几前，與我那擺了滿桌的早膳不同，她面前只放了筆記型電腦與一杯氤氳冒煙的熱咖啡。 她用左手撐著下巴，注意力放在窗外不知何處，看來正在發呆。 我端起味噌湯，啜了一口，然後開始享用伸手可及的食物，視線卻始終離不開她。她有一張圓潤的鵝蛋臉，白淨的皮膚，五官清秀，黑色長髮在後腦杓俐落地束成馬尾，年紀約莫二十五歲左右。 不曉得是否察覺有股視線盯著不放，她冷不防地轉過頭，來不及避開的我立時與她四目交接。 她露出友善的微笑。「有什麼事嗎？」 「呃，不，沒什麼。」我尷尬到恨不得地上有個洞能讓我鑽進去。 「你跟我住同一樓，對吧？」她的態度倒是很坦然自若， 對於她注意到我，我感覺相當訝異。她卻只是淡淡地笑，拿起咖啡來喝了一口，放下後，雙手開始在電腦鍵盤上游移，寧靜的餐廳裡似乎只剩下敲打文字的輕響。在時有時無的鍵盤聲當中，我默默地吃完了早餐，準備離去時，發現餐廳裡只剩下我和她，她若無旁人地專注於電腦畫面。 我忍不住好奇，詢問：「妳在忙什麼？」 她瞥了我一眼。「寫小說。」 「寫小說？妳是作家？」我大感訝異，從來沒真正看過作家本尊出現眼前，在我的想像裡，作家都像藏身山林的隱居者般神秘，可沒這麼容易遇見。 對我近乎誇張的訝異，她卻只淡然地說：「業餘的而已。」 專業也好、業餘也好，對我來說都很遙不可及，我的好奇心還未靜止，繼續發問：「妳都寫什麼小說？」 「愛情小說。」 太好了，我正需要有人和我一起討論上段感情究竟是怎麼回事，好幫助我釐清雜亂無章的思緒。能遇見愛情專家，或許會是來京都休息的額外收穫。 「所以，」我試著忍住想即刻提出問題來請教的衝動。「妳應該對愛情很了解，有豐富的戀愛經驗，像慾望城市裡的凱莉那樣？」 「很抱歉。」她停下敲動鍵盤的手，抬頭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我不相信愛情。」 我彷彿聽到此生最詭異的話，除了懷疑有沒有聽錯之外，也不禁開始咀嚼對方的居心與用意。是我的邏輯出錯嗎？怎麼也想不透，一個不相信愛情的人，要如何寫出與愛情有關的東西？這就好像一個不識字的人，竟能完成一篇洋洋灑灑的論文般不可思議。 至少，在我的認知裡，無法連結。 但她擺出一張覺得我大驚小怪的表情，語氣裡也是滿滿的莫名其妙。「寫愛情小說的人，不相信愛情，很奇怪嗎？」 我聳聳肩，不置可否，倒是很想聽聽她的箇中緣由。 「福爾摩斯也不相信愛情。」她起了一個唐突的開頭。 「他不相信女人。」我說，幸好我看過整套福爾摩斯小說，起碼還跟得上她這個開頭。 「愛情會阻礙理智思考，福爾摩斯想保留最完美的邏輯思考能力，所以不談感情，表現出冷漠無感的形象。」 「嗯。」 「我非常認同他的想法。」她伸手將電腦轉個角度，讓我看到她的電腦桌面，正巧就是前陣子大受歡迎的福爾摩斯電影海報。她滿意地笑了笑，掌心撐著下巴，手肘抵著茶几。「我喜歡理性的自己，因為我知道為愛困擾的自己，幾乎會毀掉生活的秩序。你知道我先前為了忘記一個單戀的對象，花了多少時間？我無法好好思考、無法專心寫文、無法平靜地做每件事，我不喜歡那樣的自己，丁點兒生產力都沒有。最糟糕的是，我連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那樣都搞不清楚。」 「談戀愛本來就是那樣的，不是嗎？」我說：「我也才剛結束一段六年的感情，心情亂糟糟的，起初還茶不思、飯不想、夜不成眠，對工作和生活都失去了興趣。」 「所以你就辭去工作，大老遠跑來京都想療傷，是嗎？」她冷不防地道出我的情況，我正訝異她的觀察力如此入微，她又繼續說：「我就是不喜歡那樣，原本好好的生活在一夜之間走樣。」 我知道，是我放不下，是我自己要備受影響，所以讓安穩的生活變調。拋下人人稱羨的好工作，背起行李，我在轉瞬間化身為流浪異鄉的旅客，不知道未來目標在哪個方向，更不曉得飄浮的心要花多久時間才有可能重獲平靜。 「反正你來都來了，就待著，也沒什麼不好。」她聳聳肩膀。「結束一段感情，要花多少時間平復，因人而異，沒有定論的。我只說我不喜歡那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可沒霸道到說你也不行。」 她這麼一說，我心情放鬆許多，少了些被評價的焦慮，多了點被接納的自在。我思考著她的論調，最後提出我的疑問：「如果妳總是試圖維持理性，近乎排斥任何親密關係，難道不覺得生活少了什麼？」 「我只能說，我知道如果我選擇抱持理性的信念活著，生活裡必然會少了什麼。」她咯咯地笑。「因為，愛情是理性的毒藥，但理性是愛情的殺手啊！太講究理性的人，是談不了愛情的。」 愛情是理性的毒藥，理性是愛情的殺手，有點饒舌、有點悲觀、有點絕對、有點武斷，卻很有道理，我也跟著她，在空蕩蕩的餐廳裡笑了起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