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0/23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從黎巴嫩爆炸見兩大治理之傷

當地時間8月4日,黎巴嫩首都貝魯特港區發生爆炸,截至現下已有超過100人死亡,5000多人輕重傷,傷亡數字仍持續增加。而針對爆炸起因,黎巴嫩總理哈桑·迪亞卜(Hassan Diab)與內政部長皆已先後確認,禍源為港區倉庫中存放6年的2,750噸硝酸銨。
對黎巴嫩而言,這場爆炸既是意外事件,也是對國家治理失能的隱喻。早在悲劇發生前,黎巴嫩便受政治與經濟危機夾擊多時,其中既有宗派導致的體制不良,也有疫情催化的經濟隱憂。如今濃煙已散,舉國哀悼,但在可見未來,黎巴嫩千瘡百孔的治理體系,仍要不斷負重前行。

宗派主義下的政治僵局
根據黎巴嫩政府現下釋出的信息,這場意外本可避免。
2013年,載有2,750噸硝酸銨的貨船自格魯吉亞的巴統港駛出,朝向非洲東南隅的莫桑比克前進,就在行經黎巴嫩附近海域時,船體突發技術問題,最後只能在貝魯特港暫停。經港口主管機關檢查後,船體被判定難再航行,於是貨物與貨船盡遭拍賣,僅剩未賣出的硝酸銨被囤至港區12號倉庫裏,由此鑄下悲劇前因。
6年來,黎巴嫩海關持續致信政府,要求移送硝酸銨,並提出三種解決方案:自行出口、移交黎巴嫩軍隊、轉賣給黎巴嫩炸藥公司,以防意外危及港口作業安全,當局卻始終音信杳然。歷經政府多年漠視,一群工人為修繕業務前往焊接庫門,當施工火星噴濺至硝酸銨,一切便一發不可收拾。
然而除卻一連串陰錯陽差,真正促成憾事的,實是黎巴嫩自身的治理陳痾,也就是徒令政府長年空轉的宗派主義(Sectarianism)。黎巴嫩自建國之初,便是多種族與宗教的複雜社會,如今包括什葉、遜尼與馬龍派基督徒在內,全國共有18個正式宗派。雖說宗派身份是歷史的內生產物,但其政治化卻是19世紀後才有的新現象,並在建國後成為割裂權力與公民社會的分野,導致派系鬥爭與政治僵局往復出現。
1975年,黎巴嫩爆發了長達15年的內戰,衝突的導火線雖是巴勒斯坦解放組織(PLO)對黎南的滲透,但馬龍派、遜尼與什葉的博弈才是真正主因。各方最後在1990年停火,協議分配新權力版圖:總統由馬龍派基督徒擔任,總理須由遜尼派穆斯林任職,國會議長則為什葉派穆斯林專屬。然而內戰已讓敘利亞與伊朗的權力之手長驅直入,真主黨(Hezbollah)與敘利亞的駐軍便為代表,黎國政壇自此成了外部勢力的競技場,政治僵局愈發頻繁。
2005年時任黎巴嫩總理的拉菲克.哈里里(Rafic Hariri)遇刺,兇手不明,但民間輿論沸騰不已,最後導致黎國政壇分裂出兩大聯盟,一是親敘利亞的「3月8日聯盟」,二是親沙特、反真主黨的「3月14日聯盟」。這場紛亂被稱作「雪松革命」,並以敘利亞的撤軍作結,但兩大聯盟皆在衝突中汲取政治能量,黎巴嫩的宗派僵局遂更加固化,且持續至今。
2008年黎巴嫩因政治僵局爆發反政府示威;2014年至2016年黎巴嫩總統大位持續難產;2015年民眾不滿水電供應不穩、垃圾滿地而走上街頭,抗議公共治理失能;2017年前總理哈里里(Saad Hariri)以「國內真主黨難以控制」、「害怕暗殺」為由,在沙特宣布辭職,但又於12天后返國結束鬧劇;2019年10月哈里里因示威下台,但政府在經過3個月的僵局後,才推選出現任總理迪亞卜。
綜觀黎巴嫩近代政治,精英們對版圖與結盟的執着,顯然大過民生治理。早在此次意外前,黎巴嫩社會便是百病叢生,但精英們成日身陷聯盟鬥爭,連總統與總理之位都難以擺平,自然不會在意港口倉庫裏的危險貨物。

受疫情催化的經濟危機
如今傷亡人數不斷擴大,總理迪亞卜雖已指示撥款援助,卻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原因便在黎巴嫩迷途已久的經濟困局。
自1997年始,黎巴嫩持續採用固定匯率制,將黎巴嫩鎊與美元的匯率保持在1,507.5:1的水平。然而2011年阿拉伯之春後,觀光產業縮水、大量敘利亞難民湧入,加上政府長年寅吃卯糧、舉債度日,遂令黎巴嫩在2019年8月爆發了債務危機。政府雖有意尋求債務重組,卻始終無法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談出結果,加上外匯存底持續下滑、又須維持固定匯率,結果就是讓黎巴嫩磅的實質購買力瘋狂暴跌。
自2019年秋季起,黎巴嫩的黑市交易逐漸偏離官方匯率,先是下跌到了1,600:1的水平,又受疫情導致的大規模封鎖催化,一路下跌至2020年4月的4,500:1,僅剩枱面匯率的三分之一。2019年10月,政府為籌措預算,宣布對Whatsapp用戶課税,結果引發大規模示威,逼得總理哈里里辭職下台,但出路依舊難尋。如今黎巴嫩銀行已停止向企業提供短期貸款,各類生活用品價格則持續飆升,糖價上漲了67%,麥、米、煙、茶價也皆有幾近50%的漲幅,IMF更估計,2020年的黎巴嫩經濟體將急遽縮水12%。
1990年內戰結束以降,黎巴嫩仰賴房地產、建築和旅遊業等三大經濟引擎,在滿目瘡痍的地表建起華麗玻璃屋,可如今這座建築已滿是裂痕,只待一瞬崩潰。早在港口爆炸前,黎巴嫩的公共服務水平便十分低下,大部分地區每日接電時數不超過3小時,貝魯特某些路段的交通信號因此停擺,交通一片紛亂,醫院也因水電供應不穩而被迫取消手術。
由受災群眾的視角觀之,政府理應負起照護責任,然而眼下國家正面臨880億美元的公共債務違約危機,基礎設施更是差強人意,實難負荷突增的預算缺口。事發之後,屢有報道指出,貝魯特港周邊醫院已是人滿為患,但醫療資源遠遠不足,僅能仰賴外國援助。此情此景,恰似當今黎巴嫩的國家困境。
自建國以來,黎巴嫩一度被譽為東方瑞士、中東小巴黎,但政治與經濟的結構問題,使其最終淪為宗派主義的人質、債務危機的奴隸,在一場場危機後苟延殘喘、日漸羸弱。如今的驚天炸裂,既是苦果,也是警鐘。
本文發表於:
2020年8月6日《香港01》:
2020年8月6日《多維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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