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4日,黎巴嫩首都貝魯特港區發生爆炸,造成220餘人死亡、6,000多人輕重傷,並導致30萬人無家可歸,經濟損失預估超過150億美元。這場意外既炸出黎巴嫩的治理沉痾,也意外炸開法國中東政策的隱微脈絡。
爆炸後48小時內,法國總統馬克宏(Emmanuel Macron)火速出行,帶著物資與官員,在8月6日飛抵黎巴嫩,展開慰問與考察之旅,途中還偶遇陳情民眾,要其「管管黎巴嫩政府」。眾多畫面伴隨新聞播送傳遍全球,加上黎巴嫩正值民眾發起「求法託管」連署,更讓馬克宏行走於斷垣殘壁的剪影,多了抹「救世主」的聖光。
8月31日,馬克宏再訪黎國,並帶來改革提案清單,要求黎巴嫩當局保證在15天內組建政府,並在1至3個月內實施金融、司法、公共財政等一系列改革,儼然已是監護人姿態,持籌握算。而在黎國行程後,馬克宏又風塵僕僕走訪伊拉克,並在聯合記者會上重申支持伊拉克主權;近期更在9月10日的地中海七國峰會(EuroMed 7 Summit)中,主張歐盟應與土耳其展開談判,並要求後者停止在東地中海的單方面探鑽。
從出訪黎巴嫩、伊拉克,再到力斥土耳其,馬克宏的中東遠望仍在耕耘。法國雖宰制中東多年,卻也在風雲變幻中漸失話語權,如今欲重現過往榮光,已近似天方夜譚。馬克宏的多方出擊,看似雄心萬丈,卻也如荒漠駝隊,需在考驗環伺中,艱難前行。
不斷失血的法式維穩
而細究此次中東布局,雖有其新穎處,底色仍是對前人遺產的化用。
在法國近代中東戰略中,戴高樂(Charles de Gaulle)的「阿拉伯政策」(Politique Arabe de France,PAF)可謂占據半壁江山,並被繼任領袖所沿襲。
此政策源自1962年的阿爾及利亞獨立,戴高樂面對後殖民時代的中東,為法國制定了三大外交方針:
1.法國的中東政策必須與美國不同,以彰顯自身獨立性。
2.與美國等其餘西方國家相比,法國必須相對疏遠以色列。
3.法國必須扮演中東平衡者,擔任調解與仲裁的角色。
上述方針雖適用全中東,卻帶有強烈的阿拉伯導向,顯然意在維繫法國與前阿拉伯殖民地的特殊關係,尤其是馬格里布地區(Maghreb)的突尼西亞、阿爾及利亞與摩洛哥。此外面對歐陸的德國崛起、美英的跨大西洋特殊關係,戴高樂選擇拉攏北非與環地中海中東國家,自也帶有平衡地緣發展的考量。
多年以來,幾任法國總統的中東政策大抵不離戴高樂規劃,雖說執行程度有別,也偶有例外抉擇,但大多帶有以下特色:總統會與各國強人建立私交、願意放棄人權標準支持威權政體、傾向舉行「對話」以調解區域糾紛、與各式地方勢力亦有交流,不論是宗教領袖或武裝團體。而針對馬格里布諸國,則多了重商主義策略,即以商貿發展加深政經互賴。
簡言之,法國的中東政策「維穩」至上,畢竟這套外交系統高度仰賴雙邊領導人的互信私交,關係的培養又非朝夕可成,自然不可輕易毀棄,其中最著名的便是席哈克(Jacques Chirac)對伊拉克海珊(Saddam Hussein)政權的強力支持。前者不僅於1975年協助伊拉克發展核計劃,更在2003年公然反對美國以武力推翻海珊政權,海珊之子烏代(Uday)的轄下媒體《巴別塔》(Babel)也因此稱席哈克為「偉大的聖戰士」(Al-Mujahid Al-Akbar)。
然而這套制度亦有其軟肋,即中東並非只有法國一個外部玩家,法國若僅有維穩一招,便極易被洗出牌局。以伊拉克為例,法國縱然在此維穩多年,到頭來仍不敵美國的剎那皺眉,在帝國鐵蹄踐踏下,伊拉克被徹底撕裂,如今淪為美國扶植政府、伊斯蘭國殘部、庫德族武裝、伊朗什葉民兵、無數部落武裝的競技場。法國並未在平亂過程大規模投入地面部隊,故最後沒能扮演任何政治角色。
無獨有偶,敘利亞亦是法國的中東遺憾。薩科吉(Nicolas Sarkozy)雖與阿塞德(Bashar al-Assad)政權來往多年,卻在阿拉伯之春時調轉槍頭,要求後者下台,然而其投入武裝依舊不如俄羅斯、土耳其與伊朗,故也被迫淡出。而法國在阿拉伯之春時接連拋下多位「強人盟友」,除阿塞德外,尚有突尼西亞的本·阿里(Ben Ali)、利比亞的格達費(Muammar Gaddafi),無形之中也重創多年維穩形象。
法國如今雖仍在伊朗核協議上努力保有調解立場,卻已難掩傷口的鮮血淋漓。
馬克宏的漫漫長路
而對馬克宏而言,其接手了一盤雜亂的中東外交棋局,以及一個實力已大不如前的法國。
早在2017年總統大選競選期間,馬克宏便曾批評薩科吉對利比亞的不當干預,同時抨擊歐蘭德(François Hollande)對阿塞德政權的強硬態度,並暗示自己的中東政策將借鑑戴高樂與席哈克的經典作法,以力挽法國的邊緣化危機。然而現實的答卷依舊殘酷。
首先在以巴問題上,法國曾大力支持巴勒斯坦武裝,已在無形中見罪以色列,故在阿拉伯國家也逐漸拋棄巴國的今日,其在以巴議題中的角色不如美國;伊核協議也在川普(Donald Trump)執意退出下,變得越來越薄;2019年阿爾及利亞總統包特夫里卡(Abdelaziz Bouteflika)因民眾示威下台時,馬克宏雖未如薩科吉對格達費般背刺,卻也無能為力;今年8月馬利政變時,其雖頻頻熱線調解,最後仍要委託西非國家經濟共同體(ECOWAS)協助制裁。
對馬克宏來說,如今的中東政局得分不易,其僅能在戴高樂的固有遺產上,設法化腐朽為神奇。
首先在黎巴嫩危機中,法國雖要面臨伊朗與沙烏地擠壓,籌碼也不如在馬格里布充裕,卻依舊具有特殊地位,畢竟許多黎國精英仍以法語為身份標誌,此處的馬龍派基督徒也多視法國為精神母國。2017年其便曾遠赴沙烏地,調停黎巴嫩總理哈里里(Saad Hariri)的辭職危機,並成功勸其飛往法國,最後平安返回貝魯特。此次馬克宏兩度到訪,既為維穩法黎關係,也有意藉重建工程,深化法國在黎巴嫩宗派政治裡的話語權。
而面對法國既熟悉又陌生的伊拉克,馬克宏選擇做新總理就任後第一個到訪的外國元首,為的便是在美國逐漸撤出的真空中,為法國爭取新政治角色。
最後輪到地中海上難纏的土耳其,兩國心結早在利比亞戰場便已種下。在與阿聯酋的特殊戰略夥伴關係脈絡下,法國自2014年起便向軍閥哈夫塔(Khalifa Haftar)提供軍火,卻沒料到土耳其會為爭奪東地中海油氣,而將軍隊由歐亞之交開至北非,並支持與哈夫塔敵對的民族團結政府(GNA)。如今哈夫塔接連潰敗,法國顯然無能為力,僅能在東地中海議題上抬出歐盟,盼能迫使土耳其坐上談判桌,但效果如何,顯然尚需時間驗證。
從維穩馬格里布、深入黎巴嫩、探路伊拉克,到以歐盟力壓土耳其,馬克宏的優勢在於善用時機與條件,卻依舊受限於「動武」束縛,一來是殖民包袱過於沉重,二來是為維持調節者形象,結果在氣勢上始終矮真槍實彈的伊朗與土耳其一截。
戴高樂時代已逝,但馬克宏仍要擔負起法國的中東遠望,設法在漫天黃沙中,與褪色的榮光共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