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相隔數十年後第一次面對面,零和蔡恩仁只是一聲不吭注視對方,似乎都在等著對方破冰。
零發現他除了眼睛之外,其他地方都和從前南轅北轍,歲月已經把他磨得快認不出來。。
自己在他眼中大概也是如此吧?零心想。
她有次整理舊物時翻出一支舊手機,是過去繼父送她的生日賀禮,裡頭有張她喬了上百次表情的自拍照,放到鏡子旁一比,就連自己都覺得陌生。
自從成為肅清計畫的殺手後,她曾目睹組織成員將她所有的資料檔案放進碎紙機,或用刪除鍵永久抹除的樣子,那感覺就像參加別人的喪禮。
人也許能用些手段消失在人海,但終究抹不去和某人的淵源,所以才會有那麼一句話,要殺死自己,得先殺了深愛的人。
然而,她愛他嗎?這是一個從小到大的疑惑。
「妳為何還要回來?」他沙啞問道。
見零沒出聲,他猜道:「看來那個汪彼德找過妳了。」
「我根本不在乎你跟那姓汪的小鬼在搞什麼,我只是去確認你跟你的小狗們不會傷及無辜。」零說。
「我做事自有分寸,反倒是妳,妳如果不要出現就不會落到現在這番田地了。」
「蔡幫主似乎對我的事太上心了,我也有自己做事的分寸。」
一旁觀望許久的乾爹打了個又臭又長的哈欠,拍拍雙手打斷兩的交談,「十多年不見,你們除了鬥嘴就沒別的好說嗎?」
零試圖掙脫手上的鎖鏈,但只是把手腕的傷口擠得更深。每用力一次,下半身就會感覺被重力撕開。不過如果要她死在蔡恩仁面前,或許自我了斷比較乾脆。
「那是死結,就跟你的過去一樣,別拗了,就認命吧。」乾爹說。
「別以為我會求饒或再替你做什麼,你這個虛偽的老狐狸。」零朝他那雙全手工皮鞋吐了一口血水:「翔凜一定會找上門的,我勸你們能走多遠就走多遠。」
哼笑一聲後,立刻有人來替乾爹擦掉血漬,他沒被零的舉止惹惱,反而淡淡說:「她如果能活著送上門的話那可就太好了,這也是我們暫時留妳一命的原因,既然妳們情同姊妹,那麼同年同月同日死也算種良緣了。」
「你最好不要太低估她,她可不是靠著獵雲才活到現在,你和你新養的小妖精最好罩得住。」
「是妳太高估她了,她可是肅清計畫裡最弱的殺手,這點是連你們的師父林淨水都承認的,所以才把獵雲傳給她,雖然我一直不懂這是哪門子的邏輯。」
「沒錯,你確實不懂,這也會是你最後一定會輸的原因。」
「我看還是先別扯到的我的老病吧,剛剛大家聊到哪兒啦?」乾爹拍了一下爬滿抬頭紋的額頭,「你們這對老情人真的沒別的話想跟對方說的嗎?這可能是最後一面了喔。」
「你如果再用那個詞來叫我們,我就把自己的手扯斷,一腳踢爛你的臉。」
乾爹冷笑點了點頭,但又立刻搖頭說:「真無情,不過比起這個,我比較討厭妳那沒幽默感的嘴臉。」
蔡恩仁想撐起身體,就被他一腳踩在背上硬壓回地上,胸腔裡的血水咳了出來。
「小心點,你踩的可是全台灣黑社會最有份量的人物喔,在那個世界他可是隻手遮天的。」零說。
結果乾爹踩得更用力,還露出微笑說:「妳就別假裝自己不在乎他了,況且待會要殺他的人不是我,是妳。」
零大笑斥之,「看來你真的很偏愛栽贓那套喔。」
乾爹不理會她的嘲諷,繼續剛才的話題:「話別說太早,如果妳知道這傢伙在妳消失離家那段時間幹了什麼好事的話,妳會求我把妳鬆開,好殺了這個比我更虛偽的人。」
零往地上的蔡恩仁一瞄,後者閉上眼睛,不想面對她質疑的眼神。
「有屁快放。」
乾爹微笑說:「先別急,咱們先好好地聊點別的,等妳的好姊妹上門之後,我保證好戲就會登場了。」
「我一定要撕爛你那張胡說八道的嘴。」零說。
「喔,既然妳不肯好好聊天,那我就讓其他人好好跟妳玩一下。」乾爹朝小弟們抬了一下下巴。
立刻就有三人捲起袖子,朝她磨拳擦掌走來。
她扭扭自己的脖子,告訴他們儘管放馬過來,結果立刻就挨了一記千斤重的巴掌。
「阿萍!」蔡恩仁如睡獅驚醒般狂吼:「臭老頭,我要殺了你!聽見了嗎?我一定要殺了你!」
「看來這是你們唯一有共識的事喔。」乾爹朝其他圍觀的手下微笑。
那些人立刻蜂擁上去猛踹地上的蔡恩仁。
被揍得快不省人事的零,在失去意識前,餘光看著也正在被人圍毆的蔡恩仁,心想他們後來到底都怎麼了?
接著世界一片漆黑。
○
小萍一回到台北宿舍,蔡恩仁就捎來一封訊息說事情有譜了。
「有另一家事務所告訴我他們有辦法解決整件事,而且不會花到我們半分錢,我這週六會過去找妳,方便把地址傳給我嗎?」他寫道。
來回讀了三四遍,明明是個好消息,卻被這傢伙寫得像通牒似的,內心的疑慮一點都沒減少,反而更困惑為何又多了一家事務所的局。
她馬上回撥電話,打了三通他都沒接,最後竟然是只響三聲就轉進語音信箱。她於是擱下手機倒頭就睡,試著在腦中梳理著一切,但畫面總是會停格在母親那件可笑的洋裝。
母親和繼父一生都待在那座海港,對飛黃騰達總懷有某種浪漫遐想,從國三開始,她每次都能在客廳茶几的桌上找到刮刮樂卡或樂透選號單,諷刺的是,這習慣正是那位號稱全豆腐岬最老實的繼父帶進家門的。
他是個無庸置疑的好人,卻同時也是個愚昧的凡人。她即使想怪罪也罵不出口,畢竟他真的非常的深愛著母親,也盡心盡力在照顧他們兩母女,而且從不要求她要喊一聲爸爸。
但他在她眼中一直都只是「住在家裡的那個男人。」
當她再次睜開眼時,她已經錯過第一堂課,而且肯定也趕不上第二堂了。
「完了完了…」她對著鏡子猛拍臉,想辦法在最短時間內讓自己看起來不像是睡過頭的樣子。換好裝後拔腿衝出門,幾分鐘後又邊跑邊罵回來拿書包。
被她遺忘在床邊的手機就這樣錯過了蔡恩仁的回電。
收假回來最不想遇到的就是那位對宜蘭有偏見的教授,但小萍偏偏和他搭了同一班電梯。
「今天妳應該是早八的課吧?」他明知故問。
「嗯,對不起…」小萍想不出好理由,只能先道歉後再沉默。
教授呿了一聲,口中喃喃不知在說哪國語言,謠傳他是非常傳統的客家人,一板一眼到惹人厭。
不過,他也是業界有名的產權律師,一想到這個小萍才驚覺,說不定這就是緣分。於是開口問:
「教授,我有個問題想…」
教授打斷她:「有話待會兒再說,我不喜歡在非教室和辦公的地方回答問題。」
小萍感覺臉上熱辣辣的,這句話跟巴掌沒兩樣。有些人就是可以把場面弄得很僵。
當她回到課堂,思考著該如向教授啟齒家裡的事時,一張捲成球狀的字條飛到她桌上。
她左顧右望,看見國樑那意味深長的微笑。她把紙條攤開,上頭只有一段短短的問句,文字工整到向是出自一名強迫症患者。
「要聊聊嗎?」黃國良寫道。
這傢伙已經一個多月沒和自己深談了,自從那個事件後他始終保持著同班同學的距離,就算有交談也僅止於招呼寒暄,再多就是分組討論時多說個幾句。
儘管還有疑慮,但她真的也管不了這麼多了,現在的她亟需其他人的看法和意見。
她簡單回了幾句話,大意就是家裡可能遇到詐欺,現在要尋找解套辦法。結果正要傳回紙條時就被任課教授逮了個正著。
教授先是惡狠狠瞪了她一眼,露出像抓到小辮子的表情,攤開紙條,清清喉嚨正要開始唸的時候就突然停頓下來,表情變得木然。
「下課自己來找我。」接著當場撕毀字條,收進自己的口袋中。
同學們的眼神讓她變得像熱鍋上的蟲子,坐姿換來換去,感覺就是有地方不太舒服。
黃國良則是在前方比了個要她安心的OK手勢,彷彿他已經隔空讀到她回的內容。
鐘響後,她緊緊跟在教授屁股後,一個字都不敢先問。等到了辦公室,教授也沒有立刻搭理她,直到沖完咖啡回到位子上後才開口:
「從頭到尾,一個細節都不准少,開始說吧。」他靠在椅背上,翹起腿說。
小萍支支吾吾,不知從何說起,教授一個不耐煩的長呼吸後,她才硬著頭皮,把放假回家的所見所聞,用流水帳的方式敘述著,在提到她和蔡恩仁假冒法律人士去人家事務所問話時,教授搖了兩下頭。
「人家要是告上門來,拜託別說妳是台大的。」他說。
「請問我該怎麼辦…」小萍摀臉道,累積一個晚上的壓力終於爆發。
「哭什麼?妳以為土地產權這麼好轉移啊?沒經過地政那關什麼都不算,回去告訴你父母,找個合格的律師去拜訪一下那家事務所,順便把什麼亂七八糟的預付金也還給人家,然後再來談後續解約的事。」教授說:「就這樣了,今天下午妳先請假吧。」
小萍鞠躬後,轉身正準備走出門,教授又叫住她。
「聽同學說妳在便當店打工?」
「是…」
「我的團隊還欠一個歸檔人員,薪水不高,但比妳包便當好多了,而且跟妳的本業有關,妳趁下午休息的時候考慮一下。」教授說完後便揮一揮手,示意要她離開辦公室。
她才剛跨出門,還在消化教授的好意時,等在門外的黃國良就遞來一罐販賣機咖啡。
「怎樣,他人不錯吧?」他問。
「你怎麼知道我跟他聊了什麼?」小萍擦去眼角殘淚說。
「我當然不知道,但看妳的表情好像剛中了一筆獎金,好像還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一樣。」
「神經。」小萍繞過他,順便拒絕他的咖啡,「我下午不回教室了。」
「還是一樣在防著我嗎?我以為妳沒這麼粗神經的說。」
「你在胡說什麼?」小萍歪頭不解道。
「我是同性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