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萍佇立在家門口,抬頭仰望玄關上的匾額,致贈者是南方澳的鎮長。
「佳朋滿座…」小萍喃喃唸著那幾個金色大字,一邊思忖上次家裡來超過十個客人是什麼時候。
她提起行李踏進門,發現客廳桌椅也換成了沙發,原本總是散落一堆雜物的茶几上,如今只剩一組鑲金邊的茶具,她記得家裡根本沒人喝茶,會出現這種東西代表這段時間有人變了。
「哇賽,我都快認不出妳了。」繼父從玄關現身。
母親跟在其後接著喊:「妳這臭女人一通電話都不先打回家,我們可以去車站接妳啊。」
「誰知道你們兩夫妻又在忙些什麼。」小萍一轉頭就換了張臉,下巴差點合不回來。
兩人的衣裝讓她差點噴粗話,母親大概又被某個專櫃小姐洗腦了。今年剛過五十歲生日的她,正穿著長度不及大腿一半的迷你裙,上半身罩著一件鑲滿亮片的襯衫,緊到連胸型都看的一清二楚。
至於跟這種老婆上街的繼父也沒好到哪兒去。原本就缺肉的他現在看起來更瘦了,包著一件緊身褲和小尺寸皮衣的他,就像一根貢丸插在兩根竹籤上,而這顆貢丸居然還熱情地衝著小萍微笑。
「我們想給妳一個驚喜。」
「你們那些衣服的發票都還在吧?」她說。翻白眼翻到瞳孔都看不到了。
「妳少挖苦人了,不會說好話就閉嘴啊。」母親邊說邊將手上的購物袋往桌上放。
小萍瞄到裡頭裝的全是母親平常不碰的罐頭食品,還有許多貴到坑人的醬料,這讓她再也忍不住問了。
「你倆在海邊挖到寶了嗎?怎麼不乾脆連房子也換一換?」
繼父和母親互瞄一眼後,娓娓解釋說:「我們把自助餐店賣了,所以有點閒錢,現在算半退休狀態,以後再看看要不要做點小生意。」
「賣了?」小萍眉頭鎖得更緊,「誰會收一間會漏水的房子啊?」
「一家剛來宜蘭的建商,上個禮拜才剛談好,合約書在那兒,妳有興趣就自己看看吧,別搞丟了,我們下半輩子全靠那東西啊。」母親比著客廳酒櫃裡的一封黃色大信封袋說。
小萍二話不說立刻將它抽出來細讀,隨著文字在眼前流轉,她的心跳越來越快。
那是一份號稱是輔助開發觀光地區的計畫和合約書,旨意是要把南方澳豆腐岬打造成國際級的觀光碼頭,上頭註明若未來博弈公投通過,還會出現賭場和賽馬場,並爭取打造東部第一座國際機場,這些八字沒一撇的廢文連獲利和分紅公式都寫好了。
尾段還有一段粗體字,大意是說毀約的話要賠償百分之二十的工程準備金,且直到落成營運之後才開始給付抽成。
「那個計畫只有前十五名才是全額輔助,只要出場地就好,後面要加入的人不只要負擔部分開發金額,之後的抽成也沒那麼好,所以我們運氣好啊,一開始就搶到名額了,還拿到一筆小簽約金。」繼父說。
小萍將那堆紙用力塞回紙袋中,說:「這件事有幾個人知道?」
「應該是吧,當初說明會就辦在舊公園廣場,蔡恩仁的家人也有去啊。」
「我先出門一趟。」她抓著信封袋就往門外衝。
「喂,別把合約帶走啊,搞丟了怎麼辦?」母親在她後方叫嚷。
「這根本就不是什麼合約,我晚點就回來。」
才剛跑到家門外,她就看到蔡恩仁和他的腳踏車站在堤岸,大概是早就料到她會有這種反應了所以才沒走遠。先前在車上時他寧願讓氣氛悶死也不肯提前說這件事。
「你家該不會也搞這種飛機吧?」她拿著信封袋問。
「我爸媽一直僵持不下,我媽從來就不相信這種天上掉下來的好事,但我爸想法跟妳家人一樣,覺得死守一家店到死根本沒辦法改善下一代的日子,今天早上他們還因為吵件事吵到要鬧離婚了。」蔡恩仁說。
「你為什麼不打通電話提早告訴我呢?」
「我不想對妳的家人不敬,況且目前也沒證據說這是假的,萬一害妳跟家裡起衝突,對我們的關係也不會好到哪兒去,我已經準備要跟有關單位反映這件事了。」
「這種事萬一不能解套,土地官司一打都是好幾年的,我家和其他已經簽下去的人恐怕再也沒有安靜的日子了。」
「妳是學法律的,妳說吧,我們現在到底該怎麼辦。」蔡恩仁攤手道。
小萍抓起信封袋,出神思索了幾秒,指著下方的事務所地址說:「我們明天一起去這裡。」
「他們恐怕不會聽兩個不到二十歲小鬼的話。」
「我看你是三年沒照鏡子了。」小萍說:「先回去吧,我晚點傳簡訊給你。」
蔡恩仁突然握住她的手腕,「妳沒事吧?」
「你這哪門子的問題?我當然有事,我們全部的人可能都要倒大楣了。」她說。
「我不是在說這個,妳從車站回來後就怪怪的,我只想確定是不是我的關係。」
小萍心頭一片空白,說謊或實話好像都無所謂了,「不是啦,太久沒回家真的會恍神一下子,等這件事處理好我們再看要去哪兒走走,我大後天才要回台北。」
蔡恩仁估計也是看出了端倪,但沒再多說半個字,點個頭後就走了。看著那習慣的背影牽著腳踏車離去,小萍真的好想知道,自己到底怎麼了?
○
兩人一早就來到了信封袋上的「王祥瑞法律聯合事務所」,這家藏在民宅中的事務所,只有一塊藍底白字的壓克力招牌,外觀看上只是一家小工作室,而當他們推開門進去後才發現所有的玄機都藏在裡面。
四五名西裝男子正圍在一張原木桌周圍,見到人來便紛紛放下手上的紙筆,年紀最輕的一人先出聲問候:
「小姐需要幫忙嗎?」那名年輕人穿著一身水藍色西裝,布料像是從天上剪下來似的。
小萍的目光還在那盞掛在會議桌上的吊燈,就算拆下來放地上也能當藝術品來欣賞。
蔡恩仁用手肘推了一下她,她這才回神說:「我們想請教一下貴所前陣子的豆腐岬土地收購案。」
四人同時露出疑色,短短半秒不到,小萍卻能清楚感覺那股隨時要拔劍的敵意。
「那些都算商業隱私機密,我們依法是不能跟外人談這一塊的。」
「是這樣子的,我們是南澳鋼鐵公司的法律代表,只是應公司要求過來查證幾件事,希望不會對各位造成不便。」小萍努力讓聲音聽起來低沉些。
「那份計劃已經送交總公司的建設小組去籌備了,就連我們律師群也暫時碰不到那個案子,若你們願意留下聯絡方式,我會請他們聯繫你們。」水藍色西裝男說。
「不好意思,剛沒完全說完,貴公司有塊地和我們計畫收購的重疊了,雖然還沒做成,但地主先前已經和我們有口頭之約,所以想了解一下你們目前的計畫進度應該還沒到採購建築物料那一環吧?」
另一名男子說話了,他穿著傳統深色西裝,像個黑道會計師。「你不是說你們是什麼法律代表嗎?簽約聽不懂?不管是現在動工還是明年再動工,那些地都是我們跟委託人的了,有任何異議的話,歡迎大家一起上法院聊。」
「小鐘,注意禮貌。」個頭最矮的一名男子說話了,他毫不留情地戳破小萍的謊話,「這位妹妹,我相信妳以後一定會成為一個好律師,可是現在,妳最重要的事應該是回去好好把學業完成,然後試著放寬心,我們會好好對待那些地主的,在合理的情況下,保證不會讓他們斷炊。」他上下端詳了小萍又說:「不錯不錯,也許等妳學成之後,咱們還可以當個同事。」
在台北見識的人多了,小萍知道他讚賞的不是自己的腦袋才華。
蔡恩仁插腳擋住他們之間,彷彿一尊巨神像,四名男子同時抖了一下身子,面對他的眼神一聲都不敢吭。
「我們這就離開。」他說,接著拉著小萍往大門走。
「你幹什麼啊?」小萍甩開他問:「你沒看到剛才有機會談下去了嗎?」
「沒,我只看到他把公事包底下的錄音筆打開了,我不懂法律,但我想冒充律師跟人說話應該會被判刑的,看來這件事不能從這裡解決,我們得分頭進行,妳早點回台北去找教授或其他辦法的人幫忙,我去找這裡的民意代表。」
小萍思索片刻,想想這麼做確實比較穩妥。話題結束後就和他到市場用了簡單的便飯,接著就準備回家收拾行李。
說來奇怪,昨天那股又膩又煩的感覺突然消失了,在牽經過堤岸時,她主動牽了蔡恩仁的手。
「抱歉我一直沒問你的近況,台北那裡真的讓我有點…」她說。被蔡恩仁打斷。
「這沒什麼好道歉的,分開兩地我也有責任,現在碰到這種事,我們要比以前更團結才是,這關一定會闖過去的。」
「你覺得可以嗎?」小萍問:「我們真的挺的過這關嗎?」
來自月光的波紋在海面上粼粼閃動,蔡恩仁的側臉這時變得好深刻,就像跟那背景印在一起似的。
「一定可以,我一定會保護我們的村子。」他說:「不管要花多久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