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6-12|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熱帶雨林-33

    豆腐村的人都說,李家出殯那天,看起來不像悲傷送行的日子,陽光是入秋以來最烈的一次,堪比盛夏。
    往生者沒有留半分財產,就連生前那棟被砸爛的房子也是銀行的了。知情的人們紛紛解囊,希望能協助這個從小看著長大的女孩度過這個難關。
    負責法會的師公搖鈴引路,女孩捧著骨灰跟隨其後,一滴淚都沒掉。世上最深沉的東西都不是眼睛流出來的,行經濱海道路時,她讓自己面朝大海。
    「爸、媽,要上船了。」她捧著骨灰說。村民的捐款只夠買她手上那陶瓷製的骨灰罈,但這無妨,母親一定不會排斥自己和她生前最後一個男人共用這個廉價的罈子,某個意義上來說,這還算符合他們生前的形象,兩人再續前緣那天也說過這輩子無論貧富,死也要在一起。
    女孩看著壇上的兩個名字,心想這就是人們說的致死不渝嗎?
    來接送行隊伍的船緩緩靠向碼頭,船長是女孩國中同學的爸爸,也是過去母親快餐店的老主顧,原本正和他兒子一起在遠洋捕丁香和魷魚,聽聞噩耗就馬上折返回港,並婉拒了往生者女兒的酬勞和紅包,自願擔任海葬的領航員。
    送葬隊伍魚貫上了船甲板,風浪忽然驟變,三尺大浪不斷打上岸,眾人議論著,這在當地的文化中並不是什麼吉利的事,但女孩堅持今天就要送走父母,對她來說每拖一分鐘都是在受罪,若是再發生更慘的事,那就讓它發生吧。
    師公見狀開始吟詠咒文,大概是安撫亡靈,引導他們去另一個世界的歌詞,女孩一個字都聽不懂,她已經當了好幾天的行屍走肉,只聽得進簡單的指令。像是「過去」和「過來」。
    半小時後,當風浪平緩下來,海葬船才發出轟隆的引擎聲,慢慢離開了岸邊。留在岸上的人們大喊著安心上路,揮手送別。女孩朝越來越小的眾人彎腰鞠躬,嘴裡喃喃說了聲謝謝。
    「開到看不到岸為止。」師公說。
    噙著老淚的船長點點頭。開船前,他曾對女孩說自己是個口味很挑的人,很少有東西能讓他吃超過五次,除了她父母的自助餐店,他說他會銘記那股味道,也要女孩永遠不要忘本,這是身為兒女的基本條件。
    這些話曾經在女孩往後的日子冒出過幾次,但就跟早上擦身而過的路人,就算天天見面也不會想去打交道。
    急湧的浪濤讓船身上下起伏,不到幾分鐘女孩就想吐了,沒吃多少東西的她只吐出一灘酸液,於是強迫自己忍住,否則只是弄得更痛苦而已。
    這段路比她預想的還艱辛,等熬到師公滿意的地點時,她已經呈現半昏迷,是靠著意志力和旁人的攙扶才讓雙腿站著。
    「還有什麼話要跟爸媽說的嗎?這是最後一次了喔。」師公說。
    女孩痛苦地思忖了幾秒,說:「爸、媽,再見。」
    師公又開始用那漱口的聲音在吟唱了,手上的搖鈴震動著,然後冷不防地喊了一聲:「走。」
    他伸出一隻手掌,在空中畫半圓,最後指向大海。
    女孩霎時有好多話想說,等意識清醒一點時,手上的罈子已經空了,她看著海面上的骨灰,在水面上化開,最後這片蔚藍合而為一,彷彿他們的主人從來不曾存在過。
    返航時,女孩的頭暈和腹痛都莫名的消失了,她一直看著剛才灑骨灰的那片水域,它好像突然有了自己的語言,透過海風傳來。似乎是在說謝謝,這時她才想起自己第一次叫繼父:「爸爸。」
    轉眼他們又回到岸上,剛才的那群鄉民目測看來一個都沒少,大家一路耐心地等到女孩歸來,她也向眾人一個一個鞠躬道謝。雖然說好了不收奠儀,但大家還是一個勁地朝她的口袋硬塞。
    其中一名在魚貨市場擺攤的阿姨按著她肩膀說:「要堅強,知道嗎?等等到禮堂來,大家都會去,一定要來喔。」
    女孩只道謝,但沒答應任何事。另一個賣菜的叔叔見狀又勸了一次,她才勉強說事情忙完了就會過去。
    至於要忙什麼,那只有老天才知道了。如今的她就像在天上亂飛的風箏,哪兒有風就往哪飛。
    她抬頭就看見一片落葉,往山的方位飛去。
    於是她跟著那片葉子,每當它快要落地時,就會搭上另一陣風再次起飛。她對這景象感到著迷,暫時忘了還有一場收尾的法會要辦,現在她只想放空自己,看看那片葉子最後會落在哪兒。
    她跑過防波堤邊的馬路,跑過那家舊的香腸攤,現在已經改成賣汽水和臭豆腐的攤子,她跑過父母那間關門大吉的快餐店,又跑過生父以前常帶她去的冰果店。
    葉子仍在飛翔。
    村里的廣播聲傳來:「李倩萍,李倩萍,快點回家,師公在等妳。」
    那已經不是她的名字了,她一直對自己說,她讓自己只聚焦在空中滑行的葉子。她跑出了村口,跑出了熟悉的故土。
    它飛得好快,彷彿有無形的手在前面牽引著,才一轉眼她就跟丟了。站在一片樹林面前喘著大氣。身上的孝服汗濕成一大片,緊緊黏在皮膚上。她摘掉草帽,認出了眼前這片樹林。
    這裡她曾經遇見一個人,並跟著他的步伐走進一片宛如荊棘般的樹林,去到一片魔法異境般的峽谷裡。
    經常有故事這樣說,倘若能回到一切的原點,就可以找回某些東西,或者歸還不該得到的。
    女孩心想,要是進去的話,可以忘記那個男人,還有換回父母嗎?不,這麼想對那男人來說並不公平,畢竟一開始就是自己去招惹他的,而且她對男人的感覺仍是疑惑大於恨。
    他真的加入幫派了嗎?他真的出手毆打她的朋友嗎?他真的愛她嗎?
    問到最後一個問題時,她愣住了。
    她終於了解到,在這些事件中最糟的不是別人,而是從以前到現在都沒有任何信念的人。
    那便是她自己。
    師公等了又等,最後決定直接唱完最後一段,看著那空掉的位子,只好叫職業孝女來代替。
    反正原本的那女孩陰陽怪氣的,看起來就是一具臭皮囊在吃喝走路,說的話也聽不進,不如早早了事,拿完紅包就快點閃人。
    當吟唱結束,他照例問了香火中的人,問他們在陽間是否還有牽掛。
    結果連續五次都丟不出滿意的答案,就算換了一位師姐來問也一樣。
    這時有名小男童衝進會場,不顧肅穆的場面,當場大喊自己找到了往生者的女兒,說她久佇一片樹林前,好像靈魂出竅般,說什麼都不理,然後奇怪的事就發生了。
    「什麼事?」師公問。
    男童遲疑著,好像怕說出的答案會挨罵。結果卻被罵到開口。
    「快點講!」
    「就是…那個…那個姊姊走進樹林後,那邊就開始下雨了,可是外面的地板都乾乾的,還有大太陽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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