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6-15|閱讀時間 ‧ 約 4 分鐘

小說 斷簡 六十四

晚飯桌上的酒是大麴,白瓷小杯,沒半刻把惠娟一張瓜子臉燒得通紅,拿手撲扇,直呼「什麼酒,這麼厲害!」丁有貴燒了芋頭老鴨煲,這道菜他有幾十年不做了,支支節節考的全不是做菜的功夫,而是記憶力。成品上桌好歹都沒個準頭,眼見人人碗前積⻣如山、心領聲聲讚不絕口,便是光榮時刻,此時讓他得了世界廚藝大賽冠軍的得意,大概也不過如此。
日子不妨就照著這麼過下去,年年節節這麼團著、聚著,直到一日、一事之喜散入家常,哪年除夜,四人同樣舉杯祝飲,惠娟冷不防一句:「沒想到吧,咱們這一家四口,小半輩子過了,全單著。」說完了笑。丁守道怔怔地看著她笑窩單邊一道法令紋隨著唇形若隱若現、時有時無地跳動。女人家還沒嘆老呢,幾個大老爺們有什麼怨的,丁有貴端起酒杯兀地山立,喝道:「乾一個!咱們今兒過好年哪!」
「全單著」的四個人裡,只有惠娟一個人是至今不知肉味的,或許正因為「不知」,她對於自己未得的情緣從來不曉得怨、從來不曉得傷,芳華將逝的恐懼對她這年紀來說,也只是遙遠他方關於未來的預言、此身一種順其自然的變化,眼見人人都將衰老,自己既不是神仙,便應當然之理,順受為人的共命。守道發現那條淺淺的笑紋和惠娟擅歌、常喜有著深及骨骾的淵緣,像一條小溪和它源頭之間的關係。由於這些,出家門這幾條動線上,這女子的眼緣極佳,以後來的新詞大概就是「回頭率」,這讓丁守道陷於一種困惑,以家中這女子眉眼談笑之間的柔媚、身形之性感、個性之親和溫婉,居然穩立於「乏人問津」的地勢上安之若素,你叫她從那地勢上下來,想著覺得挺無稽的,一個本不高傲的人,沒理由要她再下。由始除了個太過老實、藏不住眼色的四頭之外,即使身邊從不缺熟絡的適齡男子,來來去去,起初全把她當成孩子照看,偶有照看出異心的,不知為何,一概悄然而退。丁守道終於忍不住攔住書店的小老闆金克勤問:「你明明喜歡她,我看出來了。」克勤靜靜一笑:「聰明!那麼,她明明只把我當大哥哥,你怎麼就看不出來呢?」守道爭辯:「那是因為她不知道。」克勤看著他,緩緩地說:「正相反,我覺得她知道;而且,我覺得就因為知道,她才那麼把我當個大哥哥。能明白嗎?」丁守道愣愣地答:「當然不明白。」金克勤正了臉色對他說:「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罷,此後不許你照這樣拉著男人推銷妹子。她還年輕,或許⋯⋯」想了想搖搖頭,話沒說完,擺擺手「回見了」。
丁守道覺得很悶。這和師傅是同一個語氣,明令了「不許費心擺佈」,其實他何嘗想摻和擺佈什麼,惠娟明擺著討厭他,他也不見得就這麼關心她的「終身大事」,只是男人有男人的本位觀點,他很難找到什麼理由讓惠娟自諸多的「應該」中得到特別的豁免,這裡頭包括了「如何認知一個正常女人的一生」,惠娟幾乎項項高於標準,獨缺婚姻這個重要的大項,你看著一個狀態美中不足,難免進入手動彌補模式,常心常情,丁守道有時忍不住自嘲:「吃飽了撐出來的毛病!」偏這屋裡幾年來光景趨好、生活漸富,其實沒人有機會有個什麼毛病是餓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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