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爺府後院有一小區是禁止進入的範圍,空無一物的小院中有棵枯槁的梅樹,除了鉞硫貝跟柳泊舟以外,誰都不能踏足。
柳泊舟每天操練完後都會去那裡東摸摸西看看,有時替樹澆水、有時去除草抓蟲施肥,總之就是繞著那棵幾乎枯死的梅樹轉來轉去。
這天又到了他排定的除草日,推開門探頭進去,正好看到鉞硫貝在裡面。
他背對柳泊舟,仰望樹梢不知在想什麼,草地上有幾個小小紙人在忙碌。
鉞硫貝察覺有人,淡淡的轉頭與柳泊舟對視。
「皇爺千歲,我…我來拔草…」不知道為什麼氣氛有些微妙,柳泊舟手足無措的抓抓頭,行禮解釋道。
「讓他們拔就好。」鉞硫貝指著地上的紙形式神說道,柳泊舟乖順的點頭。
時值初夏,溫熱的微風吹拂,不知何處吹來的粉色花瓣隨風落進小院中,柳泊舟與鉞硫貝盯著在空中飛旋的花朵,視線一路移向梅樹頂端。
柳泊舟這時才知道鉞硫貝剛剛在看什麼。
樹梢上有個小小花苞,花瓣上有幾個斑駁的黑斑而且幾乎萎縮,大約是凜冬時節沒能開出花來,亦沒能凋零,就這樣半死不活的卡在樹上。
再過一陣子,遲早會腐爛墜落,但它現在依然昂首在藍天下。
黝黑枯槁仍是傲骨錚錚,就跟生出它的這棵梅樹一樣。
經歷大火灼燒近乎死絕,仍頑強的活著,執著的繼續自己的使命。
柳泊舟將目光瞥向鉞硫貝,明媚陽光中對方的面容依舊冷峻,但深邃如海底的藍眼此時卻隱隱透出某種難以言述的情緒。
他無法清楚說明那是感傷、是懷念、是溫柔還是其他的什麼,也不敢問。
鉞硫貝的衣襬隨著薰風悠悠飄盪,他今天罕見的穿著白底衣服,墨色在雪白的布料上擴散,以漸層疊出一幅水墨畫,那是與初夏極為不搭的景致。
烏雲密布的天空,湖泊上漫天細雪飄零,一艘孤舟飄盪在枯枝交錯的湖面上。
如此寂寥…如此般配。
柳泊舟怔怔出神,感染了旁人的情緒,心中難過不知如何是好。
望著那顆花苞,柳泊舟突然靈光一閃。
「…梅山上的那株梅樹不知道變得怎麼樣了,之後我找時間去折一截供給溫姐姐她們好了…」他不敢說得太大聲,怕驚擾對方的沉思,又不願裝作若無其事,只得低著頭,彷彿自言自語的嚅囁道。
柳泊舟查覺到有視線飄過來,卻久久未發聲,遲疑的抬頭瞥過去。
鉞硫貝望著十三歲的少年,深沉的表情微微鬆動。
「……梅山上的『那株』梅樹?哪株?」他素來低沉平穩的聲音突然有些變化,有些懷念、有點惆悵,以及強壓的悲傷。
「溫姐姐跟您一起去折梅給她娘親的那株啊?她說那是她們家的秘密景點,除了他們家只有您知道呢,您不記得?」柳泊舟歪頭,不解的看著對方。
鉞硫貝啟唇,聲音卡在喉間,回憶漸漸湧上心頭。
他怎麼會忘?往事歷歷在目,他怎麼會忘?
那是在他往返梅山學醫,少年時代的往事。
那一年的冬天非常冷,凜冽寒風刺骨,溫夫人身懷六甲即將臨盆。
本來該是喜事,溫藍潭的臉上卻沒有喜悅之情。
縱使是天界最頂尖的神醫,面對胎位異常的狀況,風險仍然高得不像話。
溫曇情那時不過十一歲,鉞硫貝也才十五歲,根本幫不上溫藍潭的忙。
無事可做的少年少女只得陪在溫夫人身側,溫曇情抱著娘親顯得脆弱無助。
「曇兒,都還沒準備生,妳就跟妳爹一樣在那裏瞎操心,學學人家二皇子,鎮定一點。」溫夫人摸摸溫曇情細軟的頭髮輕聲笑道。
少年鉞硫貝聞言抬起頭,淡泊的面容只能從眼底約略看到一點擔憂,溫夫人朝他慈愛的微笑,鉞硫貝不知該做何反應,伸手再次調整剛剛才弄好的靠墊。
「娘,妳才不懂,二皇子他一直都沒什麼表情,剛剛我還看到他跟爹爹拼命在醫書堆裏翻資料,他也很慌張好不好。」溫曇情此時尚屬活潑的年紀,跟往後的溫婉還搆不著邊,聽到娘親的調侃,不服氣的辯道。
直接被揭穿令鉞硫貝有些侷促,但說什麼都更增尷尬,只得沉默不語。
溫夫人輕聲笑著,抱著溫曇情的她拉過鉞硫貝的手,溫柔的看著對方。
「多謝二皇子如此擔心草民。」她溫潤柔和的頷首,聲音優柔彷彿令人沉浸在溫暖的洋流中,舒心放鬆即使天將崩塌也無所畏懼。
在他生命中,會這樣溫和慈愛的跟他說話的長者只有寥寥幾人,鉞硫貝發現自己只要遇上溫家人,就常常手足無措,此時怔怔的回望對方,無法言語。
溫夫人熟知丈夫關門弟子的性情,不以為意的移開視線,看向窗外。
「…今年的冬天可真長,不知道梅花開得好不好,你們可以去替我折枝梅花回來嗎?也好過你倆在這瞎操心。」溫夫人輕柔緩慢的聲調似有魔力,溫曇情與鉞硫貝沒有任何異議,相偕而出。
畢竟是娘親的吩咐,溫曇情腳步急切,不自主的走在鉞硫貝之前,鉞硫貝在梅山時是「學生」,除非有旁人在否則不太在乎這些細節,沒有特別說什麼。
屋子附近就有幾株開得不錯的梅樹,但溫曇情卻直直往山裡走。
「曇情,妳要去哪裡?」鉞硫貝疑惑的跟著少女急匆匆的步伐,不解的喊。
「我要摘最漂亮的梅花給娘。」溫曇情踏著積雪,一襲紫杉在晴冬的陽光下耀眼奪目,散落的髮絲迎風飛揚,粉嫩側臉因低溫有些通紅,執拗的答道。
鉞硫貝呵出一口白霧,無奈的隨她而行。
山谷中的所有事物都被雪覆蓋,化為銀白色的世界,除去踏雪聲,萬物靜悄悄的就像世界只剩下他們兩個,樹梢的雪反射陽光,映出只屬於凜冬時分的佳景,縱使色彩全被遮蔽,仍無絲毫遜色於百花爭妍的春季。
隨著溫曇情穿過狹窄的岩石縫隙,鉞硫貝眼前豁然開朗。
一棵巍峨梅樹獨自傲立於空曠清幽的山丘中央,盛放白梅與深褐色的枝幹與藍天融合,覆滿瑩亮冰晶的模樣美得令人屏息。
數人合抱才能圍住整棵樹,不知它在此扎根經歷了多少歲月,才能生得如此美艷孤絕,悠久雋永的芬芳又驚擾了多少過客?
年年不息的北風是否因它頻頻回顧?季季歸來的候鳥是否眷戀它的芳華?
「很漂亮吧?這是我們家的秘密美景,可不能說給別人知道喔。」溫曇情得意的挺起胸膛,眨著單邊眼睛俏皮的叮嚀。
鉞硫貝仍震攝於此等美景,醉人梅香撲鼻令他恍惚,遲滯的點頭。
溫曇情沒有發現自己說了相當微妙的一句話,專注於自己的採枝大業。
樹太高,溫曇情搆不著,她很用力的踮起腳尖,伸展到極限的手已經在顫抖,使出渾身解數用力的滿臉通紅,已經整個身體貼在樹幹上還是連邊都沒摸到,氣喘吁吁的捲起袖子,作勢爬上去。
「…我來吧。」鉞硫貝快步上前攔住她,免得一個不小心摔倒。
「我爬得上去。」溫曇情不知是對他比自己高一個頭這點不服氣還是怎的,鼓起腮幫子固執的拒絕。
「我記得這件衣服溫夫人才做給妳沒多久,妳想弄髒嗎?」鉞硫貝挑眉問。
「…二皇子你也搆不到啊,還不是要爬樹弄髒衣服。」溫曇情被踩到「痛處」,不甘願的做了毫無意義的爭辯。
確實,即使是高她一個頭的鉞硫貝也摸不到垂枝,可他根本不用爬。
他不搭話,雙足點地三兩下就躍上樹梢,在頂端低頭看向溫曇情。
「啊!你怎麼可以用武功!奸詐!這樣我不就輸了!」溫曇情不知為何氣惱的在樹下跳來跳去,連聲嚷嚷。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在比賽的?鉞硫貝莫名其妙,只得匆匆折枝躍下樹。
他折下的那截長枝除了頂端開滿花,底下還有幾個含苞待放的花苞,溫曇情小心翼翼的接過,和鉞硫貝踏上歸途。
溫夫人捧著花枝的溫柔笑意卻成了絕響,過沒幾天她仍因難產離開人世,溫藍潭悲痛欲絕的照料甫出生的溫葵,溫曇情整日蜷縮於母親的空榻旁以淚洗面,鉞硫貝守在她身旁,盯著窗畔瓷瓶裡的梅枝發怔。
那枝本來盛放的梅花竟在溫夫人離世那刻同時凋零,徒留一截枝幹於瓶中,看著就叫人心酸,原本溫馨的屋子裡彷彿烏雲籠罩,滿室芬芳只餘殘香。
溫夫人離開人世後整間屋子愁雲慘霧,原本井井有條的溫馨小屋幾乎快變成廢墟,如遊魂般的眾人茫然的徘徊其中,死寂的空間裡只有溫葵頻繁的哭聲能帶來一點聲響,鉞硫貝心情沒有比他們好上半分,窗外燦爛的陽光像是被拒絕在外,始終照不進裡面。
溫曇情的活潑直率似乎隨著娘親驟逝消失無蹤,懂事的她不忍見到父親形同枯槁卻強自振作照顧孩子,主動接下照顧妹妹的重任,學著亡母的溫婉笑容細心呵護溫葵,好讓父親能有一點喘息的時間。
問題是,溫曇情的悲傷並不亞於父親,這樣做只是更加損耗兩人的心力。
幾個月過去,看著越發憔悴的溫氏父女,鉞硫貝知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梅山太清寒孤寂,他提議溫藍潭搬到他府裡住,同時找人照料他們的生活。
鉞硫貝命人比照溫家小院在自宅中造了一模一樣的建築,還親自挑了屋前兩株健康的梅樹移植過去,費盡心思想讓他們轉換心情又不至於無所適從。
本來婉拒的溫藍潭在他苦心相勸下,才終於同意移居皇城。
鉞硫貝對外說是為了學醫才延攬他入府作門客,實際上彼此都知道是他不放心丟下他們在梅山生活,但又不願向外人提起溫藍潭喪妻才拿這當藉口,溫藍潭為此很是感動。
為了拜師他本已誠心做了許多不符身分的事,現在又為了他們忙裡忙外。
這番純粹的善意溫藍潭默默收下,和溫曇情好好談過之後,便帶著溫葵離開梅山,每年他們都會回來掃墓。
溫夫人的墓就在溫家的秘密景點附近,那株梅樹每年總是越發旺盛,茂密的雪白梅花如雪落,年年四人都相偕而來。
漸漸的,感傷緬懷中有了歡笑聲,帶著花香的清風裡,鉞硫貝似乎總能聽到溫夫人輕柔的笑語…而今數個年頭過去,卻再也沒有人會踏足那片淨土…
沉浸在苦澀過往中的鉞硫貝忽然回神,柳泊舟講話的內容終於聽進腦子裡。
「…溫姐姐說過,皇爺從那時候就很溫柔,折梅花的時候樣子好瀟灑…要是您當時再多笑笑,怕不是成天被姑娘追著…」柳泊舟剛剛看到鉞硫貝複雜的表情,更努力回想出能讓鉞硫貝打起精神的話,卻遲遲得不到回應。
他抬頭看到對方脖子扭轉的角度瀕臨極限,將頭別向另一邊,極為專注的瞪視牆面。
「皇爺?您怎麼在看牆壁?有污漬嗎?」柳泊舟大惑不解的問。
得不到答案的他莫名其妙的再次被叫去跑步,原因到他成年都沒能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