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0-17|閱讀時間 ‧ 約 4 分鐘

路摸思(Lum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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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務處裡有一張木製長桌,沿著木頭原先的形狀,桌緣打磨得光滑平整,桌面一條窄長的米白棉質桌巾。長桌獨獨放置在學務處的另一端,與辦公區遙相對望,被幾盆龜背芋點綴包圍。一般家長到訪時,多半被安排在此地。
      學務主任見楊皓承和張穎萱來了,先是客氣打發張穎萱,隨後連聲數落楊皓承,幾乎要提著他的後領似的,忙不迭將他領走。
      楊皓承把主任的碎碎念混著鳥叫聲,一齊扔在浮光掠影般的背景裡。學務處的長桌空無一人,更無某人曾經停留的痕跡,楊皓承快步經過,內心越是為這件事實輾壓得單薄不已,平貼在地卻毫無呼吸的餘地。
      毫無意外,他們在另一間會議室門口停下腳步。學務主任端上一壺泡好的熱茶,收走桌面逐漸發冷的紫砂茶壺,張口閉口就是溫教授久等了、溫教授辛苦了。
      楊皓承站在稍微遠離媽媽和主任的位置,像是會議室裡的隨機一點,卻是他在數秒內所能覓得的最安全的位置。媽媽,也即溫教授,雖則微笑應對外人,雙目已刺骨如冰錐。
      自然,這是外人不可輕易覺察之事,楊皓承習慣於辨認與承受之後,反倒有些安之若素,他分不清這是否是求生本能以外突變而來的新選擇:戰或逃,或怎樣都好。
      他拉開與主位間隔三個位置的座椅,斜斜坐下。學務主任斜睨他,偕同失溫的茶壺與笑容離去,會議室裡的人氣於是也隨之走遠。冷氣是極地的風,吹過杳無人煙的絕境。
      母子相顧。兩尊長相相似、氣質殊異的塑像對望,躊躇於語言能否片刻相通。
      「昨天晚上睡哪?」
      「朋友家。」
      「哪個朋友?」
      「說了你也不知道。」
      「好,你不想回家,我尊重你。整個人流裡流氣,我也沒意見。」溫教授說。楊皓承知道她在說謊,希望她也有點自知之明。「該做的事情做好,你要怎麼瘋都可以,但你有沒有做到?」
      「那你該做的事情就有做到?」楊皓承說。從前溫教授擅長為人母,現在更專注於當教授。
      溫教授的嘴角不帶情緒地一撇。「你不要轉移話題,這也不能當作你的藉口。」
      「所以你可以找藉口,我不可以?」
      「我有我的考量,但你有沒有在想,還是只是人云亦云?沒關係,我們回家再討論這個問題。」
      「回家再討論,」楊皓承說,他在溫教授的眼裡看見與自己相仿的惱火,但他們對於運用文明人的語氣交談,盡皆相當熟練。「如果你在家的話,我們就可以回家討論。」
      「你喜歡耍嘴皮子,表示腦筋動很快,如果可以定下來讀書一定會很好。是不是因為最近國三了,壓力很大?有什麼煩惱可以跟媽媽說。」
      「真的?」他望著溫教授的眼睛說,直取靈魂之窗深處,非關教職、親職的最素樸的本體,幾近挑釁。「謝主隆恩?」
      溫教授遂閉目長吁,深沉的吐納,教人得以估量她的怒氣究竟有多綿長難盡。她脫下佛珠手鍊,隱藏在桌下一顆一顆數算,像在服對治急症的特效藥。
      說來也是好事,溫教授學佛之後就少了許多利刃似的言語,轉由默誦佛號幫助消化鬱結;那些傷人的機敏便讓楊皓承完好地繼承,融合一些識人臉色的小聰明,進化得益發令人氣堵。
      不過,此刻他要再多嘴一句,勢必連佛祖也壓制不了媽媽。楊皓承滑下座椅,後腦杓倚靠著椅背。「你來這裡到底要說什麼,一次說完好不好?」
      「晚上外公要來家裡,你早點回來。」
      溫教授又把手鍊戴好,把茶壺推向兒子,熱騰騰地,倒進杯裡還浮起蒸氣。「天氣變涼了,多喝點熱的,媽媽先走了。」話畢,提起外套皮包就朝外走,頭也不回。
      會議室的滾輪辦公椅海綿豐厚,符合人體工學,楊皓承倒在其上,感受不到一絲舒坦。媽媽走後,他仍然坐在會議室裡,神奇地沒有人前來驅趕,楊皓承就在會議室裡漫無目的地原地旋轉,滑動來去,最後把所有辦公椅都從橢圓大桌下扯出來。空間裡散落著凌亂而不知所云的小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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