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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窗戶是無法描述的,無限綿延的色階、飛逝及雲煙、一種滑向天際的可能性,分割伸展的市聲,閑靜包圍四野,無盡蟬噪。
枕木端著電車,一格一格前進,每秒鐘重複舉旗,錯覺可以選擇他方;而現實所能及之物消失在遠處地平線的邊界,脆弱如伴隨呵欠消滅的思緒,剎那重複生滅的泡沫。
列車在山洞內獨自亮起,又與天光俱明,即將抵達無時不在發生。
提示音短促而輕快,旅客昏昏假寐。
車門旁不曾凝聚一絲離開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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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氣,橫膈膜下降;吐氣,橫膈膜上升。小嬰兒深陷在嬰兒車座的酣眠世界,胸膛上下起伏,吸氣,吐氣。你正計算他的呼吸規律,同時計算自己的。
嬰兒車旁的一雙父母察覺你的眼神。點點頭,你們交換笑臉──希望他們不會介意你的笑容比較空洞。你倒是挺感謝他們散發出零星幾許慈愛的尾韻。
出於禮貌,他們與你閒話家常,你坦承在等人。他們掃視你的儀容,了然地問是男朋友嗎?
光是你沒有否認,就足以讓他們簡短數語後微笑和你道別,彷彿已窺見年輕情侶柔情相伴一景,也及日後他們可能發生的情節、更遙遠的未來裡,嬰兒長大成人的故事。青年夫妻推著嬰兒車走遠,有說有笑,旅行前的小插曲勝過商店販售的小零嘴。
你想像他們的想像,共享的幸福感,可供能量約莫一小時。機場廣播時不時響起,你已目送好幾批人進入玻璃門,卻還是沒法在這張塑膠椅上尋出最佳坐姿;你翹腳,托腮,出神地看著來去的機組人員,饒是後排一群喧鬧的年輕男女也不能打擾,或許監視器這時都比你還有靈性。
再過一個小時,學長的班機就會降落在跑道上,他會帶著疲倦而亢奮的心情,和朋友們一起入關,領回行李,各自討論回家的方式,成為交通系統的一個小分子。而你會在班機降落之際離開機場,在適當時機捎電話,像從來沒有化身為入境自動門旁的枯木,用輕快的語調問候,必要時說些淘氣話;一直以來,你都很可愛,你會設法保持可愛下去。於是你開始複習近期的軼聞趣事,生活裡的小麻煩。
後排的年輕旅客整裝起身,喧嘩打鬧,年紀看來與你相當,走在團體最末一對氣質相近的男女,既參與在談笑當中,又與之間隔。你從他們暗中拋接的神色裡,判斷出兩人的關係。
年輕旅客相繼進入玻璃門,團體最末的男子捏了捏女子的後頸,就著他人行動掩護,輕描淡寫的力度,女子側臉好似亮起。
而後自動門便關上,你什麼也看不清楚──倒不是機場疏於清潔,而是回憶某些笑話讓你越發想哭。
「我好像真的沒有辦法。」回過神來,你已經撥通駱的電話。「我的心胸是一條狹窄的小巷子。」
機場正在廣播尋人,駱一定聽見了。「我好像也真的沒有辦法。」
「杜葳,你是沒有做錯事的人,可不可以不要過得那麼委屈?」
「可以。」你說,你又想起剛才那對男女。「可是本來就沒有人做錯事。」
「巷子聽起來很寬敞,可以容納三個人。」駱難得嘆氣。「陸東君到底哪裡好?比較老?」
「他一哭就會縮小,跟平常不一樣,我覺得很可愛。」
你仔細留意駱的聲音,強迫自己不去觀察機場的每一個細節。
「不是每個問題都要回答好嗎?跟你們學院的人說話好煩。」
她有些不耐。「我要去抽菸了,你也趕快回家。」話畢,駱直接掛斷電話。
有時你相當仰慕駱乾脆直爽的作派,以及那種無須再三權衡、目中無人的傲氣。
數日後的晚間,學長和伴手禮一同前來。照例,你們會找一間你喜歡的餐廳,聊適合佐餐的話題,這將是你說最多話的場合;之後前往他喜歡的酒吧,以酒鎮魂,你偏好炸物療法,無傷大雅的雞尾酒,以及觀賞他最深沉的秘密。
今天不同以往,你點了和他一樣的酒,好似也平分了醉意,凌晨的大街因此多出兩個軀體徒增的小學生。你們高聲歌唱,沿著紅磚的縫隙行走,避開隱形的岩漿陷阱,隨意闖入一座無人的公園。
你半攙扶著他,接近長椅後使勁推倒。學長以為跌坐也是遊戲的一部分,開懷大笑如下一秒就會忘記今日種種;為了延續他的錯覺,你也模仿踉蹌的姿態。鴉雀成眠的公園裡,你們是兩條隨意披掛在椅背的衣衫,拋棄章法,橫七豎八,最好一週後才會被人想起。
月色明亮得很寂靜,樹影搖曳,近乎悄無聲息,有一隻貓躺進溜滑梯之下的陰影。你得輕輕呼吸,才能聽清陸東君,還有和他在一起時快樂的自己。
「前幾天女生都不在的時候,我們窩在房間裡聊天,」他說。「我才知道原來林晟以前喜歡過你,而且是很喜歡你。」
藉著轉開瓶蓋的簡短空檔,你附和幾句,然後安靜喝水,因你再想不起學長的朋友林晟有關長相以外的細節。
「我問他原因,他說你長得就是他的理想型。」陸東君接過你的水瓶。「已經幫你教訓過他了,不客氣。」
你總算真心地笑出聲音。「那你為什麼會喜歡我?」
「我也想問你,為什麼要喜歡我?」
他在喝水,你不知道解釋的時機是等他放下水瓶,還是應該當成一種玩笑話。以前有人說杜葳跟陸東君看上去很登對,你的膽子就從這句話裡蠻橫地出生,非要一切成為現實。
「你會喜歡我,一定是因為我可愛。」你彷彿靈光一閃的小書僮。
他笑時眼尾微微向上彎起。「少說一個,因為你可愛又漂亮。」
你知道此時該佯怒地推他,但不清楚這是不是原先期待的回答。陸東君握住你微嗔似的拳頭,朝你坐近。手牽著手,手臂挨著手臂。
「基於這個理由,我一定就是你最喜歡的女生了?」你說。「小提示,答案是一個字的肯定句。」
「居然還有貼心小提示。」
「你快點說是。」
「不是,」陸東君答。準確地說他是望著遠處答的。「起碼要尊重一下我媽吧?」
那瓶水或許也洗去了嘴裡的言語,你們逐漸浸潤於公園的沉寂。
接下來,你就必須得吻他了,好讓答案在所能承受的範圍裡戛然而止,誰也不可以再考慮其餘可能性,好比瞳孔裡的月色的真名。
至少不可以在這個別後重聚的夜裡過度思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