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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做了一個夢,你非常討厭作夢,所以拚命叫醒自己。前座的陶又凌轉身用黑筆在你的前臂畫畫,顯然埋頭已久,一間動物園的成立迫在眉睫。
「還沒下課。」她氣聲道。距離午休結束還有十分鐘。
「我剛才作惡夢,」你說。她瞥你一眼,繼續畫圖。「夢見你變得很善良。」
「我本來已經要安慰你了。」陶又凌開始寫字。你望著加粗的筆劃,她正在寫「白痴」。
「你怎麼不睡覺?」你問。
「你怎麼睡得著?」陶又凌說,「教室超冷。」
室外烈日籠罩,熱氣附體的水泥牆砌起五層樓高的蒸籠,現蒸好幾百籠鮮嫩小籠包;沒有冷氣不成活,學生們頻繁進出福利社,浪擲金錢儲值冷氣卡,是以室內外溫差十度,冷氣風扇成天呼呼作響。
陶又凌怕冷,裹了三件外套。她的外套是長褲,你的外套是肚圍,穿在身上的第三件是鄰座風紀股長的所有物。
「你這樣穿很醜。」你說謊,你覺得她超可愛。
這次陶又凌連看都沒看你,抄起黑筆使勁一刺,你痛得大叫;講台前的風紀股長一手支頤,沉默旁觀你們退化成三歲,以高明的技巧惹惱對方。午休結束,你們的座號被並排寫在黑板的角落,標題是吵鬧份子。
如果陶又凌願意繼續前一個話題,你還會告訴她,你討厭作夢是因為夢裡不能自控;誠然,多多練習有助於成為夢境的主宰,你不僅上網搜尋也實際操作,然而夢的主控台依舊鎖在雲深不知處。你在夢中被雨淋、火燒、車輾、刀砍,溺水、迷路、殺人、追趕,無止盡墜落,有人哭著勒索你,你無法言語,一張嘴僅存叫喊,這使你更想大叫。
幸虧你爸不曾耳聞你的睡眠問題,否則他會說,遇到問題就解決,一如此前和此後他得知你的學業成績及困境的說法;你有能力處理它們,你不能失敗。鮮少挑食的你,偶爾還是會吃得淚流滿面,屆時被解決的就是你。
某一日,腫脹的左臉成為你醒目的招呼語,你以「洗澡的時候跌倒」為由塘塞所有人。那天陶又凌問了五次,陸東君你怎麼了,從早到晚,鍥而不捨;機器人似的你一概回答沒事,其中一次你還把檸檬派塞進她的嘴裡。放學時她終於被你氣哭,你躊躇半晌,最後揉亂她的頭髮。陶又凌的眼淚越加傷心。
為了省錢,旅伴們訂了一間大通鋪,墊被比鄰而處,榻榻米上臨時停放許多半開的行李箱,男男女女朝左右兩端分頭排列;大家經常主張不把朋友當異性,仍依照既有規則就寢。
這時已近深夜,疲倦伴隨空調攪拌著房裡的空氣,鼾聲四起。房間中心,被褥交界處,兩方界碑是你和陶又凌。
「你還不睡嗎?」陶又凌處於眠夢的邊緣,鬢邊的髮絲先一步入睡,憊懶地滑落。
關掉通訊軟體,你把手機放在枕頭之上最遙遠的地方,也側身面向她。
你爸捎來訊息,想和你討論出國攻讀博士的相關事宜。你只讀了通知,今天就暫且告一段落。
你想跟陶又凌說,離大學畢業還有整整一年,你連安排下半年的計畫都舉步維艱,而且你根本不想讀博士。
你說:「有一天,有一隻魚在海裡游泳,他很努力地往深海游。他游啊游,越游越深、越游越深。」
她微笑,視線和笑意一樣鬆軟。
「他繼續游啊游,游啊游。」你將垂落的髮絲撥順,輕輕勾進她的耳後。
「然後那隻魚停下來,嘆了一口氣說,幹,壓力好大喔。」
陶又凌反應快,噗哧一笑被她包進被子裡,沒有驚動任何人。你摸摸她的頭頂,輕聲道晚安。希望她能有個好夢。
隨後,和聲的行列裡也有她的均勻呼吸。
黑暗中,你在等待睡意回歸,外邊的街道罕有車聲,寂靜覆蓋的時刻,顯得任何一種清醒都太過吵雜。
你喜歡陶又凌的笑容,精神百倍的,困倦的,肉不笑的,撒嬌的,將怒之前的……。對其你從來不具備抗體,一瞬間就能腳跟離地,懸浮於空中,那是你的夢境看起來最微小的時候。
杜葳笑時,眉目水靈,聲音明淨,斜斜倚靠著你,伴隨薄荷與花香;你總是反覆認知到杜葳是個美人,可是漂浮不曾發生,你的雙腳穩穩紮根在地,紋絲不動。她真的很漂亮,一切也就僅止於此,使你能夠輕易描述夢魘的陳跡。
你什麼都說,近乎急切地把殘破的自己從背包深處挖掘出來,鋪平畸零的廢紙,只為展示一點可利用的餘地。你喜歡杜葳環視周遭滿目瘡痍,猶且恬靜地說沒關係。
這種破碎的模樣,你不敢讓陶又凌看見,你最害怕她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