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0-20|閱讀時間 ‧ 約 30 分鐘

回家野餐

像我們一開始就在這裡了。姊把她的毛帽摘下,露出光禿禿的頭頂,往後靠上深綠色的鐵絲網。我實在不知道為什麼這種籃球場需要這樣兩三層樓高的鐵絲圍起來,好像怕我們會逃走一樣。而且這裡很悶,所有的濕氣和熱都死死地卡在這個大漏斗的底部了。這麼講不精確,像黏蠅板吧,啪,我和姊黑色的觸鬚抽動,直到失去力氣。蒼蠅也的確多得要命,附著在空氣裡那種剩菜發酵的腥味,我和姊隨便一走,轟轟轟轟轟,牠們就雲一樣地升起來,變成迎向我們的暴風。
在這舊村,這座漏斗的底部。這麼窄的球場,這麼高的圍籬,哪隻鳥發神經就可以衝下來把蒼蠅一樣的我們啄爛。灰綠色的地上有黑色的積水和裂縫,裂縫一直延伸到籃球場的邊緣,像一隻扭斷的手指靜靜指向我們進來時的單行道。坐車來時還感覺沒那麼窄,好像這些磚屋和透天厝就在幾個小時膨脹,壓擠,路面的柏油似乎也因此裂出熟爛水果的汁液。
好臭。這座破村我和姊又不知道別的出口。
那條斷了腿的黑狗又一跛一跛地跟了過來,從爺爺的平房到這裡,那麼多歪七扭八的路牠都沒跟丟。姊好像在想些什麼一樣盯著那條狗,邊歪著頭邊翻找口袋裡的菸盒,用她發黑萎縮參差不齊的左手手指,伸進去艱難地挖出最後一根菸,那菸還有點歪掉了。說真的我有點困惑那是不是真的點得起來,我又不抽,姊倒是心不在焉地把菸捏在手裡。
「啊,可惡,我打火機放鋼琴上。」姊撇著嘴說。
白痴。我想著。當然我不能這樣跟姊說,就算她不會生氣也不行。她畢竟是姊,就算她都把自己搞得很狼狽,很醜。「我們出去再買就好。」
「不行。」姊說。「我需要我的打火機。我可以把這菸當成薯條一樣吃掉也不可以沒有我他媽的打火機。」
「莫名其妙。」我說。
「那是我唯一的武器。」姊指責我。
姊蹲下來,我以為她又要開始賭氣,但姊將她完好的右手手掌翻向上,伸向那條一跛一跛靠近我們的黑狗。黑狗臉上有種擔憂的神情,但還是小心地,找食物那樣地嗅了嗅我們的腳邊。「這條狗哪天一定會變成這條路上的一具屍體。」我有點傷心。待不到能安葬牠的時候了。狗濕答答地舔起姊的手掌時,我打量著牠身體側邊一道長長的、粉紅色無毛的疤,長得很像被砍。我又看著牠(不自覺地蜷起來的)參差不齊的腳踝。這條狗到底是先被丟掉還是先沒有腳掌的?這麼想並不讓我感覺比較開心。
看起來只是很眼熟。「走吧。」我說。
姊用她的左手摸了摸黑狗的頭(那焦黑的手指甚至隱沒在牠皮毛裡像狗長出來的黑色骨頭),用一種罕見的溫柔語調,對著牠說話。「回家,回去啦。笨狗,回去啦。」
更早之前,大概四個小時,或者五個小時,反正那時是中午,熱得要死根本記不清楚。我爸把車停在這座村子的底部(會這樣形容無非是因為這座村子一開進來就是個大漏斗似的谷底,所有的房子都高高地盤踞在我們上方,彷彿那些居民神情陰鷙的親戚們繞成一圈低著頭對我們指指點點:吶你看那個小的過這麽久還是矮得不像話哪⋯⋯不曉得到我的腰沒有⋯⋯手腳倒是好長哪像猴子一樣⋯⋯你看那個大的還理了光頭真難看手也長得歪七扭八的⋯⋯),然後帶著我和姊,三個人在那個熱得很慘白的中午邊滴著汗邊爬坡。
我想不太起來路上有什麼,只記得那大得要命的太陽把東西都曬得亂七八糟的。我們拐了非常多彎,而且那些巷子越走越窄,走到後來我看見前面的姊和更前面的我爸,肩膀都沾上了牆磚的紅沙只能艱難地摩擦向前。姊後來索性側著身體,這樣一來便削瘦了很多。我那時候覺得姊真像一隻在沙漠裡迷路好幾年了的那種濕地的螃蟹。我們拐彎拐到像在原地旋轉,走兩步,右轉,走五步,右轉,破碎的石階,再左轉,走三步,長長的斜坡,右轉。至於那些比我們都高上兩倍的牆磚,有些乾燥而龜裂、輕輕一搓便會剝落沙土,有些濕潤爬滿藻綠色的厚軟青苔,有些蛀成我和姊這輩子都沒看過的龐大蟲窩,有些正常得不可思議簡單掛著絲瓜藤蔓,或晾花布棉被的竹竿。
那時中午的太陽緊逼著我們,連腳下的影子都有點難找到。當我開始注意到這點而困惑起來時,姊和我爸已經走得有點遠(或者說是拐到下個彎去了)我說等我。我追上他們,看著他們的小腿繼續在我眼前擺動。突然之前我爸停下,到了,他說。我們眼前是一座大概半個人高的斜坡,斜坡看得出修補很多次而拼湊著不同深淺的灰色混凝土,頂端是一鮮豔異常彷彿昨日新漆、中央卻同時佈有一大片斑駁鏽蝕的紅色鐵門。我爸轉身,低身告誡我們,進去不管看到什麼人,不要笑就對了。
怎麼可能有什麼好笑的。我沒問裡頭有多少人該怎麼稱呼這種基本的問題,因為姊沒說話,我想她應該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爸只跟我們說要回來看爺爺,大概是生病或者別的。爸轉身走上那斜坡,伸手穿過鐵門上的窗格,吱吱嘎嘎地扭動鐵門背面的門閂。那真是一種古老得難以忍受的聲音。
我其實沒跟我爸說我和姊沒來過這裡我是說,我們根本沒來過這裡:嚴格來說,沒拜訪過爺爺一次。他一直在搬家,搬到根本沒人記得他最後去了哪。我會知道這種事也是姊告訴我的。我從小就在困惑為什麼我爺爺和奶奶總是像蝸牛一樣,總是毫無預告地就出現在我家就像只是雨天經過(拎著他們的腹足濕答答地走進門。哎打擾了打擾了,小明好久不見你怎麼還是沒長高呢。)(明明我們也住在那麼邊緣的市郊哪。)
那種時候我們全家都會乖巧尷尬地坐在飯廳的椅子上,聽我爺爺奶奶窸窸窣窣地講話,然後我奶奶總是帶著她狸貓一樣的笑臉擅自端了不知道從哪裡來的乾硬充滿油耗味的薯條,放在客廳桌子中央笑咪咪地要我吃。在這些記憶中有種奇怪的光暈,感覺那並不明亮的黃燈是懸在桌子的中心,把我和爺爺奶奶和我爸的臉從粗顆粒的灰色空氣中,恍惚地捧出來。而姊呢?姊總是泡在影子裡頭,過了不久就姊會抽幾張灰白的衛生紙,撿了幾根薯條包在裡頭,說要去野餐然後毫不遮掩地走出房子。莫名其妙。她就是想要出去亂走一圈,好像還能確保她回來的時候,整個世界都還是她離開時的樣子。
這間平房渾身讓我發癢,也可能是我很想笑的關係。尤其是看到那些完全陌生叫不出名字(於是我和姊決定都含糊稱為叔叔阿姨)的親戚,全都擠在那日光燈管壞掉的客廳,嚴肅著臉皺眉嘈嘈切切交頭接耳著的時候。我爸坐掉了最後一張塑膠椅,所以姊退到比較角落的地方,那裡有一架桃花心木的鋼琴,狀況好得很突兀,漆都沒掉。姊看了桃花心木鋼琴一眼,輕輕地靠在上面。我抓著姊舊牛仔褲的褲管,半仰著頭盯著這些影子裡的臉孔。
一個紮著頭髮的女人穿著鬆垮垮的白底紫花連身睡衣裙坐在中央,左邊是另一個戴著巨大金色耳環臉比脖子白至少十個色階搽著紫紅唇色的瘦女人,再左邊是兩個又肥又濕漉漉擠在粉色英文T恤裡頭(桃紅色花體:「The Futuer need a biiiiiiiiiiiig kiss!!!!!」長得一模一樣的黃皮膚女人,更左邊是牆和電風扇。那風扇轉不動的頭顱卡在其中一個黃皮膚女人的胖大腿和牆之間,不時地發出喀拉喀拉,脊椎被扭斷的聲音。
我拉了拉姊的褲子,姊彎身下來時我盡量不引起注意地對著她的耳朵說話。
姊,爺爺生的病是肺癌喔?
姊瞪了我一眼。
你在亂講什麼?
你跟我說的。
白痴喔哪有。姊恢復原本的站姿。
睡衣女人的右邊有三個男人。第一個男人禿了頭剩下稀疏的黑色鬢角,穿著泛著汗漬的白襯衫。第二個男人有著像山羊一樣看向不同方向的淺灰色眼珠,下巴很尖頭髮泛白但看起來並不超過三十歲。第三個男人(喔,不能這麼說。他是我爸)穿著簡單的深藍色POLO衫戴著銀色細框眼鏡撐著一對看起來很硬的瘦肩膀,是這個場景裡少數看起來乾淨清晰的東西。
好癢。我伸手探進我的綠色上衣抓背,指甲縫裡都是膿黃色的皮屑。
「怎麼辦吶。」睡衣女人先開口。
「所以那到底是多少錢?」其中一個黃皮膚肥女人怯怯地說。
「我不知道。」我爸回答,聲音悶悶的。
「多少都不知道是要怎麼還人家?」睡衣女人不耐煩地說。聽起來是個脾氣很差的人。
「這種事你要去問爸。」
「他就是不見了。」睡衣女人冷冷地說。
「不是說住院嗎?」聲音異常尖細的禿頭男人問(我決定改叫他鬢角男人)並困惑地望向其中一個黃皮膚女人。兩個黃皮膚女人都低下頭。
「我剛剛有看到他。」山羊男人急促地說,「遛狗的時候。」他補充。
「哪來的狗。」睡衣女人盯著山羊男人的其中一隻眼珠。「家裡哪有養狗,媽對狗過敏欸。」
山羊男人發現睡衣女人在看他眼珠便慌亂地打轉。「我、我不知道啦。」他一定是聽錯了。「呃,可是狗繩很新。」他又嘗試補充。
「不要鬧了還在講狗繩。」原先保持著沈默的耳環女人開口。山羊男人低頭緊張地搓揉他的指節。「你先出去。」耳環女人用一種對小狗說話的語氣。山羊男人連忙起身撞過站著的我和姊之間,嘩地一聲衝出了客廳的鐵門。
「沒用的東西。」耳環女人碎碎念著。
「別這麼說嘛。」另一個(或者是同一個)黃皮膚肥女人說。她打量了一下整個客廳的臉孔包括我和姊的。「大姐不然這樣我和妹和偉雄,」(鬢角男人有些忿怨地抬起頭)「我們三個去找爸,找到了再帶回來看要怎麼辦。」
睡衣女人兇悍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猶豫。「哎但這裡就剩下我們三個了。」她望向耳環女人和臉埋在膝蓋間的我爸,乾裂而薄的唇無聲地抽動像吐出幾個透明的字,隨即搖了搖頭。「算了是我想太多。」
「想太多了。」睡衣女人幾秒後又說了一次,像是抬手趕掉死寂裡的蒼蠅。然後兩個黃皮膚胖女人幾乎同時起身,鬢角男人也不太情願地站起,還打翻了桌上的空花瓶。
他們接連走出門後我爸,睡衣女人和耳環女人在凹下去的座椅軟墊上坐著,有種連手腳都不太會擺的侷促不安。這時我姊再次彎下身。
「喔,我還以為他掛了。」姊說。
「看起來好像不是這樣欸,只是就弄丟了。」我用氣音說著。儘管在這個高度他們根本聽不到。「弄丟的意思是可能死了也可能不是。他們根本搞不清楚。」
「說不定只是出去晃個一圈。」
「說不定是肺癌。」我說。「還是肝。」
「你不知道就閉嘴。」姊說。
屋子裡太熱,姊發現平房側邊和圍牆之間有道縫隙,空間剛好夠坐兩個人。看得出來原本有種盆栽,更深的地方好像還有養魚的水缸,只是一切都乾掉了,悶悶地罩著一層抹不掉的紅土。姊原地蹲下,比靠著牆站著的我矮了一個頭。我和姊無聊地看著牆壁上的小洞和成排的螞蟻。那些螞蟻看起來真的都一模一樣。我眨了眨眼睛。
我和姊頭頂的窗傳來隱隱約約的低語。我們沒聽清楚。
「欸,去野餐好了。」姊說。她完整的右手指了指圍牆外面,然後脫下她的毛帽露出光禿禿的頭皮,順手搔了兩下。空氣悶出很多小黑蚊,蚊子在我的臉前盤旋打轉。姊又戴上她的毛帽。我懶得問她那樣熱不熱。
姊三個月前帶著她的大光頭回來時我的確是嚇到了。我爸大概也是,他的驚訝比較像是撿到了某個丟掉很久的東西。姊在那之前消失了整整兩年。
「野餐咧野你個頭。」我又不餓,只感覺自己和這幢房子一樣快要曬乾了。我看到螞蟻列隊的底部有一顆空空的蝸牛殼。那個蝸牛殼非常乾淨好像裡面的肉只是跑出去散步,不小心迷路就沒回來了。
「你有沒有想過是殼把蝸牛丟掉的?」
「幹,聽起來好噁心。」我說。
姊聳了聳肩。「走啦。」
「這種鬼天氣你是要去哪野餐啦。」
「我就不想待在這裡很煩。」姊打死手臂上的一隻蚊子。「不然來的時候不是有經過一個籃球場嘛,去那裡看看。」
「是要看什麼到時候迷路我告訴你。」我咕噥著。姊站了起來(頭頂的窗戶突然死寂像是沒有人在),拍掉她鞋跟上的紅土。「走啦。」姊滿不在乎地說。
鐵門被推開時發出咿呀一聲尖響,我們走下那灰撲撲的斜坡,感覺又沿著這個超大的漏斗的塑膠壁滑落回去。那些巷子還是一樣窄一樣歪扭,抬腳時還是一樣找不到自己的影子,不過大概是因為太陽突然就暗掉太多。這裡的房子明明還沒爛到像沒人住,整座破村卻安靜得嚇死人好像所有人都閉上嘴巴站在他們髒兮兮的窗子前,看著我和姊一步一步踩下這個殘破的坡,然後等著這兩個人不知道踩到什麼跌倒,沿著漏斗的塑膠壁骨碌碌碌滾到最底。啪。兩隻洞口的死蒼蠅。
這時候他們會同時打開窗指著地上的我們大笑。嘩啦嘩啦嘩啦嘩啦嘩啦嘩——
姊猛然轉過頭,用食指在唇前比了一個噓。
拐彎。再轉。那些牆磨過我們的肩膀,我才注意到那些沙土的猩紅異常。姊於是又開始像一隻螃蟹那樣走路。沿著牆走是岔路。我不記得跟我爸上來時有岔路,一條向上,被厚重的果樹闊葉籠罩著而陰暗,一條是長長的下坡,無任何遮蔽只是地上鋪滿黏稠腐敗的果實與汁液。姊毫不猶豫地選了下坡。
我走路的時候感覺自己的腳都快要滑走。好處是我們從比較高的角度看到下面的那些房子,有種沒那麼被矇在鼓裡的感覺。這個村子的房子是我看過最舊的,大多是一些未經整修的磚屋,屋頂的瓦片凌亂剝落,生著厚厚的黑苔,有些屋子隔間坍踏了連屋頂都沒有,有些屋子被蛇一樣的藤蔓吞下去,有些屋子燒掉了於是整幢漆黑遠看像凹下去的大洞。
我們走得近一點,努力竊聽著牆後面的聲音。有人低聲禱念經文;一隻狗叫了起來然後兩隻、三隻、一大群,聲音糊爛起來的時候有人喊了聲,喂,所有的咽喉突然就像被一把刀砍斷;有雙很吵的浴室拖鞋繞著水泥地的院子走;有個女人,我們猜是女人,坐在她的鐵門背後殺雞因為我和姊聽見那雞脖子被切開刀口的異常安靜以及,氣管被血沫阻塞的咕嚕聲;有一群尖叫大笑的小孩,那種靜止的、沒有腳步聲夾雜的尖叫大笑,聽起來好整齊一致簡直就像等著我和姊經過⋯⋯
「你看。」姊說,指著我的身後。
我轉身。那是一條黑狗,很瘦,肋骨像階梯一樣,毛皮斑駁,長長的粉紅色的刀傷,整個身體都歪斜掉了。斷了一只腳掌。整齊地癒合,薄薄的棕色疤痕下還有骨頭的輪廓。
「好慘。」我說。
「欸我跟你說,」姊先是環顧四周,像是確定沒人在偷聽那樣。「我真的不記得她對狗過敏欸。」
「明明就有。」我說。「爸不是還說奶奶過敏超級嚴重還因為這樣砍過狗。」
「是喔。」姊不相信地說。「我只是覺得這隻狗很像黑麗。」
黑麗是很久以前養過的狗,那時候我還很小。「你忘記黑麗是上個奶奶養的。她又不會過敏。」我只希望姊趕快往前走這裡真的很熱。我們換過一個奶奶:應該是說,在我還很小很小,可能比現在還矮十公分的時候(我畢竟十二歲開始就沒有再長高了),我和姊的奶奶是另一個女人。我媽很早就過世了,生我的時候,因此我有記憶以來,奶奶在我家住了很久,就照顧我和姊。她訂了一台鋼琴(我爸為此氣得要死),一有空就彈,我姊會坐在奶奶旁邊,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感受奶奶浮凸的血管和骨頭,以及音符被按壓形成時的起伏。
有一天奶奶不見了。她睡的房間搬空,床墊、衣櫃裡的洋裝、抽屜裡的鑰匙小罐子和成團的衛生紙,也全都跟著她被清空了。我和姊盯著那空蕩而異常乾淨的房間時,怎麼想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爸什麼也沒說像奶奶從來沒在這裡住過。或者說她是一個我們完全不認識的人。過了一個禮拜我爺爺(他原本去哪了?)帶著一個女人,一個和奶奶一模一樣、除了頭髮染成油亮的黑色的女人,像兩隻慈祥的蝸牛毫無預告地爬進我家。叫人啊。我爸說。但我和姊都知道她明明就被偷偷換掉了。
她用一種狸貓的微笑盯著我們,然後走過來,用力地各抱了一下。我回來囉。她說。姊姊突然開始搖頭,像要把整顆頭都甩掉那樣,一整個下午一直到她走,姊都在狠狠、狠狠地搖頭。
我還記得姊那時候留著她怎樣都不肯剪的長髮,綁成辮子在悶熱的空氣中,像是擊打著什麼看不見的東西的樣子。
那隻狗真的長得有夠像黑麗。黑麗跟著新的奶奶搬家之後,聽說過不久就跑了。
我問爸為什麼有第二個奶奶的時候還被他打。她只是生病又好了這是我爸說的。
我畢竟十二歲開始就沒有再長高了。
「他們這些王八蛋一定是偷偷聯合起來把奶奶殺掉了。」姊說。「小明你看,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在欺負我們。他們把東西弄壞了,搞丟了,再變一個新的出來唬我們這些小孩。假裝什麼都還一樣。他媽到底把誰當笨蛋啊。」
姊轉過身。繼續走之前我又回頭看了那狗一眼,牠沾著泥土和幾隻小蟲的臉,吐著舌頭。我突然感覺很可惜。黑麗也有一雙和奶奶很像的深棕色眼睛。
一直有人在盯著我們。那些眼睛就在塞滿青苔的牆壁、裂開的石塊、鬼針草的花芯、充斥爛泥的水溝、死麻雀壓扁的頭顱、盤旋的蒼蠅、屋子和屋子之間的陰影。那些屋子我來的時候根本沒看過,突然就像雨後蕈菇那樣狡猾而潮濕地長起來了。
「姊,」我拉她的褲管,「我覺得你說的很對,爺爺大概是迷路了。」
「你知道迷路應該要怎麼辦嗎?」姊說。「你迷路的時候啊就找一個影子坐下來,抽個菸,也不要想什麼往哪裡走啊回家的路什麼的。你就坐著就好。假裝你是一顆在看風景的石頭。我下輩子絕對要投胎當石頭。」
「所以你那兩年去幹嘛了?」
「沒有幹嘛啊。我只是出去走走。」姊若無其事地往前,鞋尖踢起一顆小石頭。
「走到全世界都忘記你是誰了。」
「那不錯啊。」姊簡短地說。那顆石頭往下滾,永無止盡地。
「還剃光頭帶一隻爛手回來。」
「但你記得是我。」她說。「好險。差一點就被世界偷偷殺掉了。」
我環顧我們頭頂這些陰鬱的房子。「你不覺得它們在計畫把我們殺掉嗎?這個村子。」姊說。
「你怎麼會這麼覺得?」我有時候覺得姊的腦袋大概在哪裡撞壞掉了。
姊停下來。抬頭盯著這條巷子所有生苔、滴著水的屋簷。「我都搞不清楚為什麼欸,為什麼媽生你的時候就死掉了,為什麼突然有天奶奶就不見被換一個假的回來,為什麼我現在在這裡,為什麼我沒有一次想得起來我要去哪。」
「是你說要野餐的。」我翻了白眼,姊看不到。「野你個大頭看吧現在搞到迷路。」
「我們一開始就在這裡了。」姊說。我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她往前走,在前面的岔路又選了下坡。
下坡走到最後我和姊就到了這個村子的社區籃球場,一個人也沒有,空氣臭得要命,有東西腐爛的味道。我懷疑那是因為我和姊真的走得太久,久到連這慘藍色的下午天空都開始臭掉。我和姊坐在籃球場圍籬底部的水泥塊,什麼話也沒有說,好一陣子姊好像才想起來我們還坐在這,但她看起來也並不著急,邊說著想先抽根菸,手一摸外套口袋便找不到打火機。
「媽的放在鋼琴上。」姊說。
「哪來的鋼琴。」我說。
「以前的那架。」
我想不起來了。奶奶離開之後姊會開始彈她翻開的琴譜,按過的按鍵,而我不得不說姊蠻有天分的。她應該一輩子都坐在那裡彈鋼琴,五年,十年,二十年,等我長大回來看姊,她還穿著棉布洋裝彈她的琴,從來不被打擾那樣。到時候我一定就長得比姊高了。
姊彈起來跟奶奶一模一樣,真的,一模一樣。
「我以為鋼琴是被爸賣掉的。」
「不是。」姊說。「我把它拖出去的。」
我張大嘴巴。「不可能。」
「是真的。在我走的時候,」姊指的是那兩年,「找個空地把它燒了。」
「不可能。」
「是真的。」姊在我面前展示她的左手。皮膚皆蜷曲乾燥發黑,像是我們剛在路邊看到的葉子,掌紋一摺一摺的像是某種污垢。
「你那兩年是不是不小心在哪裡掛了?」我問姊。
「說不定。聽說人死掉之後會進入一場永遠都不會結束的,迷宮一樣的夢境。」
「爛透了。」
「其實不會欸。你看我肺癌完還不是回來了。」
「蛤?」我不知道她又在講什麼了。
「你看我肺癌完還不是回來了。」
我的嘴開了又合,像有字卡在喉嚨的底部。「白痴喔。」我說。
「又怎麼了?」姊嘻嘻笑著。
「白痴喔。」我突然不知道為什麼,感覺很想哭。
我瞪著姊。姊還是那樣莫名其妙地笑著。她沒有變,她一直都是這樣的人。她只是理了個光頭搞得自己很醜。
她只是被大家聯合起來欺負了。你知道嗎就像我國小的時候那種被當成空氣的同學,他們會抽掉他的椅子,吃掉他的午餐,經過時不小心踩一腳順便把書包踢遠。我有時候覺得這王八蛋世界真是幼稚死了。
姊將手裡的菸凹折,在手心揉成球。「齁我好想吃薯條喔。」姊張開嘴,將菸塞入嘴中。我瞪著她咀嚼,面無表情地吞下去。
小時候,我還會長高的時候,我有一陣子用我姊稱呼她,可能是她搬來跟我睡的關係。
後來,原本的奶奶不見之後,姊搬到那個空掉的房間。那架鋼琴跟她一直鎖在裡頭,我隔著牆聽她彈琴的時候,有時候不小心就以為那些時光回來了。像走到一座暖黃色的迷宮裡去。突然曲子會暫停,姊會開始小小聲小小聲地,棉絮那樣隱忍地哭泣。那些聲音把我們都從迷宮裡提了出來,我會突然感覺整個人暴露在房間的涼意裡,感覺非常、非常脆弱。
後來就不再有琴聲了。後來她不見一切就變得好安靜,安靜得要命。
那些我們口中的後來,指的都是什麼時候?(有時候我覺得我突然就到了這裡,和做夢一樣。莫名其妙為什麼我會在這裡?姊為什麼我們在這裡呢?)後來,我要轉頭跟姊說,我們就會離開這裡,這個破籃球場,這個破村。世界是一個堵住的漏斗,我們要挖出去。
我能感覺到這趟回程不一樣了我是說,那些磚和巷子的形狀,原本安靜得像鬧鬼的空氣開始窸窣作響,像整座村子變成了狡猾的沙子,不對,螞蟻,蒼蠅,蟲群,黑暗從我們腳下不住滑落。我和姊離開了籃球場,天開始變黑,飛蟲在我們走路時迎面襲來,鑽入我的鼻孔,嘴巴,眼角。很癢,我舔了舔嘴。牠們吃起來像濕掉的沙子,而我也開始流黏黏鹹鹹的眼淚。路開始很不清楚,可是燈卻都沒有亮。我們鑽回(可能是來時走的)巷子裡去,看見牆和門縫都滲出潮濕而狡猾的黃光。地上汨汨地浮著積水,我不記得有下過雨。
姐走在我前面,腳步很急,我快跟不上她了。「姊。」我想叫她等等我。黑影在腳下搖晃,我感覺很喘,空氣太稠了。這裡的空氣很惡意地想把一個人溺死。姊突然停下。她一定是看到什麼了。我從她小腿間的縫隙看出去。兩個背光的男人身影,靠著牆,可怖地靜止著。
「喔,走錯路了。」姊喃喃地說。
我一瞬間明白我們再也不可能走回去了。
「⋯⋯上面那戶。」左邊的男人說。
「對,等他們人到齊。」右邊的男人回答。
「老的不是說死了嗎?」
「不清楚。」右邊的男人訕訕地說著。「但該拿的還是要拿回來。」
「拿不回來呢。」左邊的男人說。
我伸出手,用力推了姊的腳踝。姊的身體很冰。姊往前走,側著身小聲說了借過,兩個男人安靜下來,絲毫沒有移動,但姊就像隻很小的螃蟹,小心而巧妙地避開了他們。輪到我經過時我聽見竊竊的笑聲,他們的臉籠罩在影子裡,而目光像蛇一樣舔過我們的身體。
「會拿回來的。」右邊的男人用一種握刀的語氣說話。
巷子的路面開始凹凸不平,但是寬了一些,而且向上。這裡的房子不太一樣,不再是那種三合院或磚屋,而是三四層樓高的透天厝,同樣老舊陰暗,擠在一坨濕糊的黑暗裡。唯一的燈光來自這排房子的盡頭,一種濃稠的黃光,我看到那些噁心的蟲全部都黏在那裡的空氣,興奮地拍打他們很薄的翅膀。很吵,很多憤怒的吼叫、大笑,有男人也有女人,尖銳的撞擊聲和拍打,狗的哀鳴與吠叫,東西掉落的轟鳴,全部都從盡頭那端流過來。
我和姊是那麼躡手躡腳地經過,盡可能繞開了地上流出來那油膩的黃光。我嘗試不轉頭,但還是瞥見了裡頭。一個打著赤膊(因而能看見他的刺青和黝黑肌肉上濕淋淋的汗水)的男人正將一具身體壓在桌上飯菜和周圍的牌局都散得亂七八糟,八九個同樣精壯的男人都在揍那個身體。裡頭的女人有的散著頭髮有的盤起,有老有年輕或者抹著豔妝看不出年紀,冷冷地圍觀這個場景。那具身體發出哀嚎,劇烈地扭動掙扎,猛地臉翻了過來,一頭灰髮和很尖的下巴。
「山羊男人。」我不自覺地說出口。姊的手用力地抓著衣領將我拉入影子裡。「閉嘴。」姊的嘴唇抽動著。我們背貼著這幢房子側邊的牆壁,屋內的喧鬧仍從旁邊的窗流瀉出來。
「是那個山羊男人哪,你不記得了嗎?」我壓低聲音地說。那些蟲又湧入我的眼睛讓我的眼淚停不下來。
「不認識。」姊冷冷地說,把我的手腕掐得好緊。
「下午在爺爺家啊,他被叫去遛狗了不是嗎⋯⋯」
「哪來的狗?」姊兇狠地打斷了我。「那條狗早就在外面被人打死了。」
我打了一個寒顫。「姊,爺爺不是走丟了嗎?」
「在外面被人打死了。」姊又說了一次。
屋內的騷動靜止了下來,窗邊的我們聽到一種竊竊私語在屋內聚集,像那些趨光的蟲在暗黃色油一樣的光裡湊成團狀,密密麻麻地震動、聚集成一隻指向我們的斷指。
「我們回去吧。」整座天空都潰爛了下來,濕答答地澆淋在我們身上。會有這種時候我覺得全世界的人好像都在恨我們,而且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們幾乎貼著牆摸那些一塊一塊的磚才在這一盞他媽的路燈都沒有的破村裡好不容易跑回那幢平房。那些磚可能把我們的指甲都磨裂開來了,濕濕黏黏的我不確定是傷口還是來自不小心掐死的幾隻蝸牛。我喘著氣跟上姊,不斷轉彎好像這些巷子是被絞扭起來的螺旋。我不敢跟得太緊怕撞上姊,有時候只是看著她的鞋跟在黑暗中晃動,她其實也緊張了起來。我們為什麼在這裡呢?更緊急的事情是,我們要回去。這個念頭像死蝸牛一樣黏在我和姊的腦袋底部;我們的腦袋現在肯定也像座漏斗。這解釋了為什麼我們這麼喘,為什麼一直往上爬這麼難。難的意思是,這些路不斷不斷從我們腳底脫落,黑暗裡我們不敢回頭去看,怕一不小心腳都會跟著弄丟。
每當我開始陷入這些線團一樣的想法時姊就會越走越快。我不知道姊走這麼快幹嘛,好像她知道什麼時候會到一樣。但有時候我也相信姊其實知道路,我的意思是,不然她是怎麼回來的?那兩年我們搬了十幾次家,她卻還找得到我們住哪,像是她一直都還在。
有時候我不相信姊得了癌症也不相信她好了。
姊放慢了腳步。我感覺腳下的路停止傾斜,路面的凹洞減少。我們慢慢看見光了,在上面,那夾在無數破敗老屋之間一方隆起、突出的高地。那幢平房,我看見屋簷幽幽地掛著幾盞燈泡,我和姊踩上混凝土的斜坡。姊拍打著關上的鐵門。轟隆隆隆。不知道是不是光線的關係這鐵門原本的紅色看起來斑駁到一點都不剩了。
一雙穿著塑膠拖鞋啪嗒啪嗒的腳慢慢走過來。是耳環女人。她背著光的臉糊得什麼都看不到,我努力抬頭也只能看見她臉頰邊緣和肩膀上端沾著的光暈。耳環女人湊近鐵門上端,我們和她之間細細的鐵柵,這個角度我和姊臉上肯定都印著一條條鐵籠一樣的影子,很絕望的樣子。
「他們在後面。」姊說。
耳環女人抿緊了嘴唇(我竟然能在一片糊爛之中辨識出她薄到不行的嘴)沈默了一陣子,然後開口。「你們是誰呢?這麼晚了。」
姊愣住,「我們下午還在這裡耶。」
「你們是誰呢?」耳環女人禮貌地問了第二次。
「你有什麼毛病啊?」姊急促地拍打了鐵門,鐵門發出巨響,而我也突然聽見不遠處——可能是幾條巷子外——逼近的腳步聲。
「我不認識你們。請你不要這樣。」耳環女人有點哀傷地說。我看見她的影子離開鐵門,她正在退後。
「幹。」姊踢了鐵門,另一個腳步聲從平房中跑出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對著後退的耳環女人低語著。
那是我爸,不對,眼鏡男人。他在猶豫。我們又聽見低聲的交談,在我們身後,看不見的巷子裡頭,像是蜂群接近的嗡鳴。
在一片死寂之中。「不管你們是誰,」眼鏡男人吐出這幾個字。「一開始就不應該在這裡了。」
姊甩了甩頭,像是要從一場惡夢中醒來。
「這外面一點光都沒有。」
「我幫不上忙。」眼睛男人說,臉孔退縮到陰影裡。
「姊,」我拉了拉她的褲管。「我們去野餐好了。像你以前那樣。」
姊停頓了一下,然後用她萎縮的手指輕輕撈住我的。這幢巨大的房子像一頭蟄伏而衰老的獸在我們面前。我突然想起來它為什麼看起來還是說不上的眼熟。
我們一開始就在這裡了。
姊消失的那整整兩年沒有人提過她,好像她只是一根不小心掉在路上的菸,因為從來沒有人真正數過那菸盒裡剩下多少菸,於是沒有人察覺她的不見。我記得我起床的那個清晨看見姊的床位空蕩蕩的,不只是枕頭、床墊,而是整張床都消失了。我走出房門,我爸跟我說早啊,把手上的第二盤荷包蛋擺在餐桌上。我在那餐桌周圍找不到第三張椅子。她不見了欸。我跟我爸說。我爸很困惑,他不知道我又搞丟什麼了。
那整整兩年都是這樣。從某個時間點我便開始相信姊應該只是一個夢。那時候我九歲,理解到這件事之後,我就再也沒有長高了。
後來姊突然回來了,理了顆大光頭,我爸挺驚訝的。姊說她生病又好了。我爸鬆懈下來說,啊,回家就好。「可是我們少了一張椅子哪。」我說。「沒差,我坐到房子外面,就當野餐。」姊說。
後來我就再也沒有長高了。
我們在那漆黑的,路燈盡數燒壞的籃球場,面著出村那窄窄的巷道。姊轉身,看著跛腳的狗(牠又跟過來了,眼裡都是乞憐。那麼像奶奶的一雙眼睛)我和姊聽見蟲鳴炸入耳蝸,一圈一圈地擰緊。
「那你知道爺爺為什麼會死嗎?」
「不曉得。」
「他是被燒死的。」
「在那棟房子嗎?」
「在鋼琴還在的時候。」姊說。「我點火之後,不小心把打火機也掉在鋼琴裡了。我還伸手去撈,所以就是這樣了。」
「啊,原來是這樣。」我用清澈無比的聲音說話,像突然想起了所有事情。
姊又蹲下來,摸摸那條狗的頭,下巴,身上無毛粉紅色的割痕,腳掌斷裂的平整傷疤。然後姊將她的左手手指,塞入那條狗的牙縫。狗乖順地咬合,一口、一口遲緩地,咀嚼姊餵給牠的手,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一點也不剩的時候,姊將她光禿禿的手腕收回口袋裡。狗低下頭,斷掌像發芽一樣,膨脹、延伸,長回灰色的肉掌和爪,安穩無瑕地踩在地上。「所以後來你不去拿打火機了嗎?」我問姊。
「反正我會找到新的武器。」姊說。
(二〇二二・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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