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點的書寫｜想解釋

　　鳥三今天死了，我不知道為什麼。可能就像昨天的鳥二，或者前天的鳥一吧，硬著身體躺在紙屑堆裡，腳打得很直，很扁，啪一聲就準時死掉了。整整三天，最後一個晚上就是熬不過去。很怪，牠看起來就只是睡著了一樣。雖然我沒有看過鳥睡著的樣子。

　　有可能是驚嚇過度（據說身體處在陌生的環境之中會緩慢而持續地產生毒素）或者噎死（前兩天都用剪開的吸管撿到鳥二後才買了餵食器一針筒下去五毫升的食泥便準確灌進牠急躁抽動的喉嚨）或者內傷（畢竟是在三層樓高的屋簷底下）或者是太熱（畢竟是夏天和鐵盒子）或者吃太少或者消化不良或者悶死（入夜我下樓替牠們的盒子蓋上一塊布總會有更安全一些的感覺）。埋掉鳥一的早上我開始搜尋可能的原因：不過也許就像他們說的，野鳥就是不可能養活，骨頭裡彷彿就長著堅決的死意，和針一樣。

　　那麼薄的身體。我盯著盒子內，黃稠結塊的體液，散落的紙。我都以為鳥三會活下來，至少牠吃得很貪心；至少鳥一和鳥二還昏昏欲睡看似垂死的時候，鳥三仍費力地伸長（彷彿一扭就斷的）纖細的頸脖尖聲細細地叫著。那種叫像把一根針剪成一千段再把它們各自磨利，羽毛一樣地扎進皮膚裡。發現鳥一的第一個晚上，我或許就是被這種叫聲牽引而來，蹲在草地上看牠頻繁張合著嘴，肉色翅翼末端稀疏幾根的半透明羽管，混濁的盲眼對著虛空張望。為什麼你會在這裡呢？鳥一的周圍散落著和牠同樣大小的雛鳥，扭著脖子已經死去。我將倖存的牠從草堆裡捧出，放進倉促鋪好的鐵盒中，餵食，蓋布，一整晚上不斷驚醒。那叫聲柔弱細瘦地割著牆壁，像牠赤裸仍軟的爪。

　　逼迫我同時毫無來由地脆弱。我醒來，刷牙，往水槽裡吐了一顆粉紅色的牙齒。

　　我以為隔天牠會死，但牠沒有。我不能承認我在某種程度上有點失望，我的意思是，我又誤判了，這很令人懊惱。我一邊將餵食的針筒戳進牠食道一邊想著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吞嚥呢。為什麼吞嚥能活。為什麼牠會在那裡——隔天我在同一叢草中，三層樓高的屋簷下，找到了一模一樣的鳥二——為什麼我會在這裡。為什麼我不斷聽見叫聲在牠睡著了之後。為什麼活了下來。

　　卻又接連地死簡直就像輪流做夢。你有看過鳥的夢嗎？（我看見他，躺在氣壓床上，就像一隻很老很老的鳥就輕易睡了。而我，我花了太久的時間在想，導致我一不小心就忘記要哭了。）鳥一就睡在一座淺淺的洞裡，隔天挖開來看就不在了，我把鳥二的身體輕輕擺進去。大概是被螞蟻抬走了，或者就碎掉、瓦解了，變成一小塊土壤，變成細細的，穿牆的針。

　　（他的葬禮上我還是有種事情哪裡出錯了的隱隱困惑，想得腦袋像是打了平結一樣緊繃和持續地痛。為什麼是你在裡面呢？）

　　一片模糊什麼都看不清楚我眨了眨眼。我買了餵食器在第二天（也許提過了）。照網路教學把玉米粉和水和螞蟻搗成泥。搗到一半又去洗手台吐了一顆牙齒，並想著，從今以後，我再也不要被矇在鼓裡了。我抽了半管，零點五毫升，隨著布的掀開鳥四激烈張合著粉紅色的嘴腔，細瘦的頸部顫抖彷彿一扭就斷。像一隻母鳥的喙我抵著牠喉嚨，持續、緩慢地注入，直到牠嘴角滲出黃稠的泡沫。我盯著牠抖動著，用全身的力氣吞嚥。然後我說，現在你該睡了，小鳥，要睡好。我把布完全地蓋上，確保沒有隙縫留下。

　　我回到我的房間。一切突然很乾淨，安詳，無比清晰。我於是像隻鳥一樣，做了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