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操弄者：特斯卡特利波卡》讀後感

作者:Tomás

前陣子收到出版社的合作推書邀請，內容是關於橫跨拉美與日本文化的故事，這個主題我親身經歷且深深著迷，特別寫過一篇文章拉美人在日本，介紹這兩個文化的特殊關連。在收到書之後花了兩天時間將它消化完畢，書中的故事非常血腥暴力，彷彿是文字版的毒梟影集Queen of the south(南方女王)，不推薦在飯前或睡前閱讀。從故事中對於文化背景的詳細陳述，可以感受到日本作者佐藤究對於拉美文化的瞭解之深，從現代文明層次追溯西班牙殖民時代，再從西班牙殖民時代追溯到古文明阿茲特克時代，並透過實地觀察拉美人在日本的生活情況，用真實的材料串起了整個魔幻奇異的故事線。而我也透過在拉丁美洲與日本生活的經驗，跟大家分享一些觀察與看法。

2013年在瓜地馬拉服了一年外交役，中間造訪了墨西哥、貝里斯、宏都拉斯等鄰近拉丁美洲國家，看到毒品與貪腐對國家造成的影響，讓許多人民陷入難以擺脫的困境。而這些國家的經濟與發展程度還是有差異性的，如墨西哥的重工業與娛樂產業發達，經濟發展比較多元，在許多地方都能看到先進國家的繁榮面貌，首都墨西哥市一棟棟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男女老少自由的在街上購物逛街以及享受娛樂設施，甚至感覺比台北還先進時髦。

而其他以農業與輕工業為主的中美洲國家就明顯落後許多，受到強權國家的經濟殖民與毒品作物的侵蝕，農民們都過著非常辛苦的日子，產業升級這種概念也離他們非常遠，貧窮與社會不均會衍生犯罪等問題。人生安全是每天都要面對的課題：出門只攜帶智障型手機以防被搶、上車記得馬上鎖門避免被劫車、雜貨店也有帶槍警衛看守，每天都要保持提防的心態，當社會的互相信任減少時候，就要付出額外的成本維持原本的運作，雖然起初有些不方便，但當成為每日常態後也就慢慢習慣了，開始學習用拉美人樂觀浪漫的態度面對生活。

2014役畢後轉戰日本，從世界治安排名150名的國家來到排名第一名的國家，價值觀與生活方式經歷180度的改變。在這個高度發展的文明社會中，犯罪是很稀有的事件，人與人的距離是出於尊重與不打擾，陌生人會走到面前送你一包餅乾，而不是從口袋比著手槍要脅交出錢包。在餐廳暫時離開座位想帶著包包，日本朋友輕聲說“別擔心，你現在在日本喔”，這時我才真正意會到已經從拉美來到日本了。

在日本的生活是從認識拉丁人開始的，零日文基礎的我透過西班牙文拓展日本的人脈，西語圈的成員很多元，有海歸的日本人、移民日本的拉丁人、與日本人混血的拉丁人等各式背景的成員。其中我最感興趣的是與日本人混血的拉丁人，而書中的主角土方小霜就是日本與墨西哥的混血兒，在日本不會使用“混血“的字眼因爲帶有”雜種“的貶義，而是使用“half-blood”的縮寫“ハーフ(half)”，而這字可以涵蓋所有的混血形式，不單指那些有二分之一血統的混血兒。海歸的日本人與移民日本的拉丁人，與我的歷程是較為接近的，都是為了讀書或工作到海外學習語言與文化，而混血兒則是天生就帶著兩種母語與文化，而且日本與拉美是位於光譜兩個極端的文化，造就了十分有趣的組合，好像日本人跟拉丁人住在同一個身體裡，在拉美人在日本中對此有詳細的記載，有興趣深入探討的朋友可以去看看。

我的日本拉美混血兒朋友主要是在語言學校裡認識的，他們大多出生於拉丁美洲，因為家人或求學等原因移居日本，來語言學校加強漢字的讀寫能力，將來能更容易融入日本社會。小霜就是因為由墨西哥媽媽撫養長大，沒有辦法幫助他學習漢字，造成出社會後工作上的許多限制與阻礙。

就如同小霜的的極端人生一樣，身邊的日本拉美混血朋友的生命歷程也十分兩極，有人出身富裕家庭，背負著維護日裔血脈的使命來到東京，全心投入學習日本社會的文化，游刃有餘的遊走在兩個文化之間，這其中許多人日後從事音樂家、醫生、翻譯等工作，躍上日本高社經地位的階級。

而另一群日本拉美混血兒就不一樣了，他們是隨著家人移民追求更好的生活環境，因為本身沒有很強的學習動機，加上語言與文化的巨大鴻溝，使得他們被隔在了小小的拉美社群中，在出社會後也只能從事基礎層級的服務業工作，混血的身份反而成了他們融入社會的障礙。

在這群混血兒中，最大宗就屬巴西與秘魯的混血兒，巴西講的是葡萄牙文，而祕魯則是使用西班牙文，因此我與秘魯朋友交流互動較多，也深入秘魯人在日本的社群，根據2021年底的統計數據住在日本的秘魯人有接近五萬人，神奈川縣的6459人居全國第二，而書中的故事地點就位於神奈川縣的川崎市，墨西哥毒梟瓦洛米偽裝成秘魯人，並開了間秘魯料理作為掩護，就是看中了當地秘魯人口遠多於墨西哥人的情況，可以混在其中較不易被發現。

那為什麼日本會有這麼多秘魯人呢，主要是因為日本在二十世紀初迫於人口壓力，政策性的鼓勵國民移民南美洲，經過近一百多年的開支散葉，在秘魯的日本移民已經達到了十三萬人之多，已經繁衍到第三代了。在二十世紀末日本政府頒布新的移民法，只要三代內有日本血統的秘魯人都能取得永久居留權，掀起了一陣拉丁日系人移民潮，目前在日本的五萬多秘魯人中有三萬人是擁有永住居留權的身份，另外許多沒有血統關係的秘魯人也跟著風潮來到日本讀書與工作，形成一股龐大的拉丁勢力。

另在再來探討一下秘魯人聚集在川崎地區的原因，主要是因為該地區屬於關東地區的工業重鎮，工廠需要大量的勞動人口，日本職場的語言與文化障礙是舉世聞名的，使得新移民們只能先從事基礎勞動工作維持生計。而川崎位於神奈川縣與東京都的交界，食衣住行生活開銷較低，卻可以享受到大都會的便利性，因而成了許多新移民的首選。川崎的地理位置優越，距離羽田機場十分鐘車程，除了多條鐵路貫穿之外，串連東京與橫濱的京濱國道也有通過，書中主角與大魔頭決一死戰的地點正是在京濱道路上。

因為曾在川崎居住過一年的時間，所以讓我能夠仔細的觀察這個城市，曾經聞名的暴走族因為政府取締與持車成本高漲，早已成為一種精神象徵，現在自稱暴走族聚會不過就是一般重機車聚，甚至守規矩到車聚還會特地跟警察報備。有回走出家門正要穿越斑馬線時，看到一位重機騎士帶著骷髏頭面罩在等紅燈，心想今天他奶奶的給我遇到一個真的暴走族了，還是盡量不要跟他眼神交會以免惹上麻煩，但忍不住又偷看他一眼，就在我們四目相交的那瞬間，他跟伸出兩根手指跟我比了個Ya，惡靈暴走族瞬間殺氣全消，變成cosplay的搞笑咖。

書中描述的黑道互相鬥毆砍殺場景，在如今的川崎也很難見到，因為政府的暴力團排除條例，只要跟黑道有往來的公司都會有連帶罰則，甚至外送披薩也不行，讓從事黑道在社會上越來越難有容身之地，被迫轉型用正規手段經營事業，成員們也盡量淡化暴戾之氣，以免遭受異樣眼光而生活困難，因爲只要被認為是暴力團成員，可能連社區運動中心都進不去。

梳理故事中的主要歷史與文化背景，才明白看似虛幻奇異的情節，都是由作者由實地觀察生活週遭人事物所延伸出來的，有許多值得深入探討的彩蛋。日本人很嚮往拉丁文化，因為拉丁人擁有活在當下享受生命的樂觀態度，反之日本坐擁最安全舒適的生活環境卻快樂難尋，許多日本人會將自己放逐到拉丁美洲，逃脫沈重的社會枷鎖，在流浪的過程中重新尋找生命的意義，有些人甚至就永遠定居在那邊了。

作者將拉丁古文明與日本現代文明兩條平行線交錯在了一起，終究還是得將它們理清，並選擇一條線做為結尾。兩個同為崇拜太陽的社會，都曾擁有過戰士文化，前者信仰震懾與征服，後者則強調忍讓與合作，但無論是再魔幻的咒語與儀式，依舊要回歸人性的良善面，惟有人與人互相的尊重，文明才能長期穩定發展。書中有各自代表不同立場的角色，有狂暴嗜血的拉美人，也有謹守立場的日本人，而日墨混血兒小霜正是代表書中各個立場的綜合體，在經過各種洗禮之後，得到了無比強大的黑暗力量，但他最後選擇了對生命的尊重，挺身對抗大魔頭，並將剩餘的財物拿去幫助同伴的遺孀，是作者給大家留下的註腳與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