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真正靈魂上的同類。那些不被愛的、鰥寡、孤獨、瘋癲、癡傻、執着、病態、被放逐的,我是他們的一份子。」_摘自《我是許涼涼》
懷念維菁,我心中最美的女孩。
維菁是真正懂生活的人。她的生活就是愛。她寫的那些故事或評論,以藝術為名,拜文學為師,向城市取經,寫少女的感懷與失落,寫自己的生命如何被黑夜提煉,寫自己的日子如何抵抗著衰敗。說的更清楚些,她的生活是愛,因為她就是愛。
她那源源不絕的愛來自於自省式的誠實。而這樣的誠實雖不免有時帶有一些自憐,卻是絕不道歉,理直氣壯的。這樣的李維菁迷人極了: 她讓我們發現自己就是她。
在《有型的豬小姐》的<日常>一篇裡,李維菁向我們告白自己平日邋蹋的殘破樣貌。文章甫一開頭,便有一聲驚呼,那是出版界的友人在超市遇見了李維菁大媽的模樣,趁機就拿出相機拍了下來貼在臉書,寫著:「原來作家也會提大包小包的衛生紙,大街上。」
李維菁的日常是如此正常,正常到我們身為讀者,都會覺得作者過著和我們無異的正常這件事簡直是一種異常。
怎麼可能?那位能寫出《老派約會之必要》的世間奇女子竟然此刻不和一個超級幸運、穿著「灰色的開襟毛衣還有帆船鞋,騎著偉士牌」的世間奇男子一起「散步,要走很長很長的路。約莫半個台北那樣場,約莫九十三個紅綠燈那樣久的手牽手」?她在做什麼?她怎麼可能自己一個人半夜不睡覺,跑到外頭去拋頭露面給人看?唉唉唉,這樣怎麼能符合「有型的」小說家形象啦?這不是我才會做的事嗎?
對於「日常」,李維菁自己是這樣說的。
「我常常覺得在社會裡頭活著,呼吸著市場裡的氣味,聽著美容院婆婆媽媽的抱怨,排在美食街等候號碼牌的隊伍中,有種自己活著的群體感。在必須長時間翻攪重組寫作素材,以及每每要彷彿搭電梯往地下觸碰回憶陰暗深處的創作狀態後,能夠有重回人世間陽氣的明亮溫熱之感。我非常需要這點。」
寫作者的道路是孤寂的。在那樣每晚像犯了什麼強迫症一樣往記憶拚命掏,像希區考克《驚魂記》犯罪者的自白,在回憶中不間斷地重複殺人與被殺的情節,往往讓人有種死去的彌留錯覺。
是死了嗎?沒死啊。可是為什麼還那麼痛啊?那麼,是黎明了嗎?不是啊,但為何已是長夜的盡頭了天還那麼暗,橋都走到底了,過境的小船還沒來。這是寫作者永恆的宿命,也像馬勒《第五號交響曲》那些兇狠的號角,你總得與之搏鬥,與記憶搏鬥,與康拉德的《黑暗之心》真實地打過照面,才能了解孤獨是怎麼一回事,生命是怎麼一回事。
還好我們有維菁如此誠實溫柔到了極點的告白。她告訴我們不用那麼痛苦,也不用那樣飽受寂寞的無情試探。她的法寶便是充份地去感受那日常,那些我們老早就習以為常的生命裡所有不重要的小事。那是「群體感」的來源,也是她用以抵抗黑夜的儲備戰糧,彷彿多吃了一點白天裡的人味,夜裡的妖怪就會對她的靈魂少抽兩下鞭子似的。
在<小小六月>中,李維菁看似是對「不存在的情人」索討溫柔,索討白天裡的人味以供夜裡消磨,其實我覺得更適合把它讀作維菁對此刻世間「存在的所有人」眷戀著愛的呢喃。
她說,「你上次給我的溫柔,大概只能再支撐一個禮拜而已,請不要怪我,我已經省著點用了,這段時候我盡量不要一口氣太過激烈,慢慢舔著,慢慢細數。我當然疑心自己對溫柔的癮頭太大,也偷偷埋怨你給的劑量不足,導致現在擔心補給的匱乏與正當性,又擔心這般屢次溫柔,我快因抗藥性必須加重施打的次數與劑量。而你好溫柔。」
煎熬著維菁的是愛,拯救維菁的也是愛。
因為寂寞,所以乞討溫柔。因為溫柔,所以更加寂寞。這是她白天的日常和黑夜的荒蕪之間永恆的互生互解之難題。
或許你會說,那乾脆不要愛了,那就不會痛了,也不會再寂寞了。她再也不需要如布蘭琪在《慾望街車》仰賴一個個陌生人日常的微笑和善意過活。她自己一個人就可以活得很好了不是嗎?可是沒有愛的人生終究是如何呢?以同樣關注世間奇女子的臺灣電影代表作《血觀音》的話來印證,那即是,「世上最可怕的,不是眼前的刑罰,而是那無愛的未來」。
沒有愛也就不會有恨了吧。沒有了愛恨,是否也意味著終將失去所有感受生命的能力?李維菁不要,她還要繼續愛,也許還要繼續恨。在清清楚楚,刀刀見骨的愛恨之間,維菁還要繼續過著她的「日常」,繼續找回她所需要的「群體感」,那是她還眷戀世上所有美好和不那麼美好的方式。
如果維菁說她眷戀所謂「日常」是一種溫柔的作戰,慢慢抵抗著寂寞和愛必然帶來的傷害,那麼,我遍讀了她的「日常」作戰方式,發現除了我們所熟悉的她對藝術強烈需要外,「音樂」始終提供了最重要的心靈堡壘。
在《有型的豬小姐》的<後面的那個什麼>,維菁提出了一個所有創作者最終都想問(佛洛依德)卻不敢(向拉岡說)的問題。那即是,藝術上的絕頂之境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看看我們身旁吧,世界上有才華的人那麼多,在這麼多有才能的人中,肯練功努力的說實在也不少,那麼為何真正創造出偉大的作品沒有等比例的呈現在我們眼前?一定有「後面的那個什麼」吧,維菁問道,那是最繁複的套路和技巧怎樣也達不到的境界。是那個什麼讓人瞬間就掉淚,死了也不足惜的昇華魔力,讓人覺得生命中真的還有所謂「奇蹟」這種東西。
維菁被「後面的那個什麼」貫穿,完全是偶然的日常經驗。
無法事先準備,也因無法準備才得以讓最戒備的心瞬間得以繳械,讓愛的激光,完全穿透。那是青春期的小說家在友人的車上朝向回家的路,此刻的收音機傳來大量的音樂她都沒聽去,直到她聽到那首日文老歌,「是音樂,是這女人這樣唱,其實也都不是,是這些東西總合起來,背後還有什麼,很美的,也不能說是美,是比美更多的神秘的東西讓[她]淚流不止」,一下子就被強烈撼動了。
原是日常不過的聽收音機經驗,這種你我在放空都會做的事,竟然讓維菁瞬間就飛到比宇宙更遠的地方看見自己的心,從而發現「生活是甜蜜」。那是什麼歌,什麼名字,當下她是完全不知道的。像在愛中的人們不需要辨認愛的真名,那些找不到愛的人才需要每天說愛,說服自己還活著。
你所需的所有預備就只是待在哪裡,打開你的所有感官。然後,聽見了,愛了,被神祕地貫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