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誇張地說,魯拜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為什麼會這樣呢?
讓我們把時間往前回溯,回到天堂列車人間站。在那裡,魯拜和宋雨兒搭上了列車,準備前往下一個目的地。﹝在這裡,我們必須向讀者透露,本書的主人翁,魯拜,他自己壓根就不曉得他要往哪裡去。他就像一個迷糊的小學生跟著老師去戶外教學,老師叫他上車他就上車,老師讓他下車他就下車。不過呢,小學生可能還比較聰明一點,他們會問:「老師,我們去哪裡?是巧克力工廠,還是遊樂園?甚麼時候可以吃零食?」而魯拜,完全沒想到他可以向宋雨兒提出任何問題。從這一點來看,他比小學生還笨。﹞
好,回歸正題。就在他們上了車,魯拜一個屁股就坐倒在座椅上,正在伸個懶腰、打個哈欠的時候,耳朵裡就傳來宋雨兒的話:「好了,我們到了,下車吧!」
魯拜根本就來不及說任何一句話、或做出任何其他的反應,他甚至還沒來得及抬頭看宋雨兒一眼,整節列車就這麼憑空消失了。他們兩個人,宋雨兒和魯拜,就毫無憑藉地懸掛在高空中。接下來會發生甚麼事,不用說也明白。
於是乎,在一陣淒厲的尖叫聲中,魯拜的身子已從高空中直直往下墜落。奇怪的是,在緊接著的下一秒鐘,他的身子已經站在一片荒涼乾燥的土地上,而且毫髮無傷。
「嚇、嚇死人了……。」魯拜嚇到說不出話說。他喘著粗氣、驚魂未定,臉色蒼白。
宋雨兒在旁邊笑得合不攏嘴。顯然,這惡作劇是她的點子。
「人都死了,還嚇成這模樣……?」宋雨兒指著魯拜,笑得流出眼淚。
「開、開、開玩笑也要、要招呼一聲啊……。」
「那就不好玩了,就當作是上課前,幫你提個神吧,」宋雨兒抹去眼角淚水,笑著繼續說:「你的課程也要開始了——。」
話聲一落,宋雨兒就做出一個拉開布幕的手勢,魯拜眼前的景象就開始發生了變化。首先,他們置身其中的這片荒涼乾燥的土地轉眼間就鋪上了一層綠意,變成了長著青青淺草的平原。接著平原上有些地方開始隆起,成了大小不一的小山坡;有些地方開始下陷成了土坑,土坑瞬間又變成了水塘或沙坑。高大蒼翠的樹木也在四周一一拔地而起,形成了一片茂密的樹林,把平原、小山坡、水塘、沙坑等等圍繞在其中。
看到這裡,不需要宋雨兒的特別說明,魯拜也看出來這裡是一座高爾夫球場。水塘和沙坑是障礙區,平原是球道,小山坡則是果嶺。不過,最吸引魯拜目光的,卻是一名男子的出現。這名男子頭戴一頂白色扁平的帽子,身上是一襲白色的短袖上衣,穿著一件白色長褲,混身上下一身白。嗯,連表情都是白色的。
「這是侯根,你第二堂課的老師,」宋雨兒笑著介紹說。
或許是形勢變化得過於突然,魯拜先是微微露出訝異的表情,才禮貌性地向白衣男子點頭致意,心頭有一絲絲的忐忑。不過,白衣男子卻是神色冷傲,似乎不太想搭理人。看來,他的個性和老頭子瓦倫達簡直就是南轅北轍。
「別看他一臉倨傲、不近人情的模樣,」宋雨兒深知侯根的脾氣,知道他外表冷淡,但隱於其下的卻是一顆熱切助人的心靈。「在高爾夫球界,侯根不僅是歷史上最出色的選手,也是眾所週知最慷慨、最不吝於指導其他選手的老師,」
面對宋雨兒的讚美之言,被稱作侯根的白衣男子依舊面無表情,彷彿它們都是身外之物,不值一顧。當然,宋雨兒對侯根的反應也是見怪不怪了,所以,她笑著補充說:「既然老師上場了,我這個高爾夫球的門外漢自然就派不上用場囉。如果我再繼續說下去,就是在關公面前耍大刀──不自力量、丟人現眼了,」宋雨兒自嘲,接著雙手一攤,說:「為了要避免這種可怕的事情發生,我只好乖乖地閉上嘴巴──。」說完,她果真退到一旁,不再言語。
這麼一來,魯拜理所當然地只能把目光放在侯根身上,而後者傲然站立,頗有天下之大,唯我獨尊的氣魄。
「聽說,你現在躺在醫院裡?」侯根單刀直入,沒有客套寒暄。
「是,」魯拜點頭,簡短地回答。
「看起來,傷勢也沒多嚴重──,」侯根評論。他眼神深邃,雖然眼睛朝著魯拜看,眼神卻似乎穿透過了魯拜的身子而看向遠方。
魯拜看了侯根一眼,嘴裡沒說甚麼,心底卻不由得冷哼一聲,感到一絲不悅。他尊重侯根,但不代表侯根就有權利在初次見面的時候便可以隨意評論他的傷勢──這未免也太自大無知了。
感受到魯拜的不悅,但宋雨兒卻一點也不擔心,反倒是眼睛亮了起來。她看看侯根、再看看魯拜,嘴角露出笑容,似乎對於未來的發展頗為期待。
「對境心不動,哼──,」侯根點到為止,魯拜卻驀然一驚。
是的,如果他因為旁人一句簡單的評論而讓自己情緒激動、不愉快,只顯得他對自己的缺乏自信、沒有定見。想到這,魯拜不由得肅然起敬、領受教誨。當然,快人快語的侯根也毫無惡意,他只是習慣坦然直率,厭惡虛偽作態。
「如果你準備好了,那我們就開始吧,」侯根說。
「打高爾夫球?」魯拜說得很心虛。他的運動細胞不太好,上場打球恐怕要丟臉。
「我打球,你只是跟著我一起看,」侯根簡短解釋。
跟著一起看──魯拜點頭。他跟著老頭子瓦倫達上課的時候,他也是在旁邊當個觀眾,現在侯根要他做的,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吧。這時候,侯根給了宋雨兒一個眼色,宋雨兒來到魯拜眼前,伸出右手食指在魯拜的頭上輕輕一點,魯拜便感到額頭上似乎開了一個小洞。小洞往魯拜的大腦裡面延伸出一個隧道,這時候,不知怎麼一回事,他的視線跟著進入漆黑的隧道,幾乎是一眨眼的時間,他的視線出了隧道,回到了球場。
是得,沒有錯,魯拜的視線是回到了球場,可是,球場卻發生了變化:一場比賽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在球道的外圍也聚集著不少的球迷、記者,他們或竊竊私語、低聲交談,或是捉著相機捕捉鏡頭,視線卻都不約而同集中在球道上。站在球道上的不是別人,正是侯根,他手上握著一支球桿,眼睛盯著腳地下的一顆小白球。果嶺上,一面小旗子迎風飄揚,彷彿妖嬌的女子在招手。
至於魯拜的身上,也發生了某種變化;更正確的說,這變化發生在他腦子裡面,因為他忽然看到了這樣的情境,或畫面:一支球桿揮出,強有力地擊中小白球,球驀然從地面上騰空飛起,接著落在果嶺上,然後貼著地面滾動前進,最後落進洞裡──魯拜很驚駭,因為這個情境不是透過他的眼睛看到的,而是出現在他腦子裡面,這是怎麼一回事?
──難道,他的腦子被滲漏了嗎?魯拜很訝異地推測。
親愛的讀者,說到這裡,讓我們為魯拜說句公道話吧,雖然他不夠聰明﹝事實上,他在學校的功課一直都很普通,這是無法否認的﹞,不過,我們也必須要承認一件事,那就是再聰明的人,也可能做出蠢事;而再笨的人,也有開竅的一天──那麼,當一個笨蛋忽然開竅的時候,你會發現,在那一瞬間,他似乎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身上有了不同的心智和品質,而那遠遠超越了你對他過去的認知。
是的,各位親愛的讀者,發生在魯拜身上的,就是這麼一回事:他開竅了,突然間理解到他的腦子接受到了某個其他人的訊號。這情形就好像他打開電視機,選擇第七頻道的歌唱選秀節目,影像播放出來的卻是第十三頻道的大廚師烹飪節目──而發生這種情形的就是「滲漏」:第十三頻道的訊號因為某種原因而跑到了第七頻道了。
──所以,他看到的,其實是別人看到的?魯拜再一次這麼推敲。
在魯拜的疑惑中,令人屏息的一刻終於揭開了序幕,只見白衣選手的雙手緊緊握住球桿,在微微吸了一口氣、雙腿輕輕地挪動一下之後,他扭腰的瞬間球桿也跟著揮出。像一尾眼鏡蛇襲擊獵物般精準快速,球桿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命中小白球,小白球應聲而起在高空劃出一道完美的曲線,接著落在果嶺上貼著地面往前滾動,最後,小白球停了下來,距離球洞不到一步的距離。
場外群眾先是一陣鴉雀無聲,隨即爆出陣陣的歡呼聲和讚嘆聲,還有人高喊侯根的名字。不過,魯拜卻傻住了。現在他看出來了:他腦海中的畫面,幾乎就跟剛剛在球場上所發生的一模一樣。幾乎!
魯拜深呼吸一口,心頭一時亂糟糟。
難道,他接收到了侯根本人的視覺影像?他如此推測。不過,他還不是很確定,他還在懷疑,畢竟他這一輩子還沒經歷過這種怪事。
這時候,魯拜看見侯根已經走上了果嶺,還注意到他走路的姿勢有一點奇特,似乎帶有一點吃力、一種顢頇的模樣;但是,縱然如此,連魯拜都能感受到他對自己的胸有成足,那是一種君臨天下、無以名之的強大自信。
現在,對侯根來說,勝利只剩一步的距離,雖然如此,他卻沒有絲毫大意,臉上也不動聲色。雄獅搏兔,全力以赴。征戰高爾夫球界多年,他看過太多頂尖的高爾夫球選手,往往在最後一刻,因為一個小小的輕率大意而犯下嚴重的錯誤。他絕對不允許自己犯下這種錯誤。
果嶺上,侯根的身體趴在地面上,草葉摩擦他消瘦的臉龐,讓他發癢。地面上的泥壤吸飽了陽光熱氣,此刻正愉快地朝他的臉上吐出熱能,就像他養的那隻老哈巴狗用舌頭興奮熱情地舔著他的臉。他汗水直流,斗大的汗珠沿著他的額頭滴到地面,又迅速被泥壤所吸收。
侯根時而睜大眼睛,時而瞇起那一雙本來就不算大的眼睛,只留下一道縫隙。在這麼近的距離下,小白球在他眼中膨脹得有如龐然巨物,四周隱伏的地勢也在他的瞳孔中瞬間展開,一覽無遺。他看見小白球往球洞的直線路徑上有一個微微凸起的土疙瘩,如果小白球走這道直線,土疙瘩勢必阻擋球路的前進,就像河道中的一塊巨石會阻擋溪水的前進。
土疙瘩的右方,距離約兩根手指寬的地方,有一個更小的土疙瘩,在這兩個土疙瘩之間,形成一道相對下陷的路徑。侯根努力在心眼中看到,當小白球走這條路徑,在適當的力道下,會發生甚麼事?
在侯根的心智中,他看到:小白球在這條途徑上前進,在越過兩個土疙瘩後,會以一個稍稍左彎的曲線繼續前進,然後,掉進洞裡面──是的,沒錯。白衣選手的直覺告訴他,小白球就應該要走這一條路。
決定好路線後,侯根站了起來,抹去臉上的汗珠,也抹去殘留在臉上的發癢感受。接下來,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要在心靈中重建所有的動作,包括揮桿,和看見小白球依照預想的球路軌跡進洞──他把這項工作,稱之為「心靈任務」。
侯根選好了位置,雙腳穩穩地站好,雙手也緊握住球桿,進入了預備狀態。
閉上眼睛後,一個神奇的畫面就在他心眼中展開:他看見自己輕輕推出球桿,擊中小白球的中心點,小白球貼著地面往前,越過兩個土疙瘩之後微微向左彎,然後直奔球洞。他甚至在心眼中聽見小白球落進洞裡的輕微聲響──親愛的讀者,說到這裡,您應該也猜到了,我們的主人翁,魯拜,在腦海中也接受到了這個畫面。
是的,親愛的讀者,魯拜的猜測是正確的,是發生了滲漏:侯根腦海中的畫面,不知怎麼一回事,竟然跑到魯拜的腦海中了──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呢?我也不知道,親愛的讀者,不要問我,去問侯根吧,或者去問宋雨兒,他們倆個人的嫌疑太大了。對,肯定是他們搞的鬼。
不過,在弄清楚是誰搞的鬼之前,讓我們先繼續看下去,在這個球場上,接下來又發生了甚麼事?
好,在反覆進行這個心靈視覺之後,侯根感覺到他的身體已經準備就緒了,他甚至感覺到自己和球桿已然融為一體。就像風箏騎乘在風勢上面,就可以乘風而起、翱翔天際。侯根也知道,他必須騎乘在這個感覺上面,才能駕馭自己的身體和球桿,進而駕馭小白球前進的路徑。
萬事俱備,該是行動的時刻。
接下來的畫面,就如白衣選手預想的一樣、分毫不差:桿頭碰到小白球,小白球越過兩個小疙瘩後左彎,毫無猶豫地直奔進洞。
全場觀眾瞬間響起了歡呼聲,為這神奇的一刻,侯根卻依舊面無表情,也就在這個時候,魯拜感到腦子裡似乎有一道門被關了起來,接著聲音消失了,觀眾消失了,比賽也消失了……。
球場上空蕩蕩,除了魯拜、宋雨兒,和侯根之外,只剩下烈日頭下一陣陣吹過來的風,熱得叫人心煩意躁。
☆☆☆
「你剛剛看到的,是侯根在一九五零年拿下美國公開賽的現場,」宋雨兒壓低聲音對魯拜解釋,顯然還記得自己說要閉上嘴巴的諾言。
魯拜心頭激動,適才的比賽,讓他見識到侯根不凡的高爾夫球技;而侯根強大的自信,更讓魯拜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不知道在剛剛的那一堂課裡,他該學到些甚麼?
「你接受到我的心靈視覺了,對吧 ?」侯根問。
魯拜盯著侯根,緩緩點頭。他的猜想沒有錯,出現在他腦海中的那些神奇畫面,果然來自於侯根。
「那就是你該學到的──用心靈視覺呼喚出你的力量,你就會站起來。」侯根輕描淡寫地回答。
魯拜盯著侯根看,等著他繼續說下去,不過,侯根顯然不打算繼續說下去。
「就這樣?」魯拜小心翼翼地問,眼睛眨了幾下。
「就這樣!」
魯拜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他原本期待在這堂課裡可以聽到甚麼驚人的洞見、不凡的教誨,沒想到從侯根嘴裡冒出來的卻是這麼一句看似有理、卻又不著邊際、讓人不知如何著手的話語,魯拜不由得苦笑起來。
「聽不懂?」侯根問。
「是,沒聽懂!」魯拜老實回答。
侯根點點頭,沒多說甚麼,似乎這情形對他已是司空見慣、不足為奇,隨後他把眼睛望向了宋雨兒。宋雨兒接過目光,接著眨巴眨巴那雙大眼睛,舉起一根手指頭指了指自己,明亮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瞳孔裡也有大大的問號。侯根微微點頭,隨後瞇起眼睛,抬起頭看著天空發起呆來了。
魯拜看看侯根,再看看宋雨兒,不知道這兩個人的葫蘆裡到底在賣甚麼藥?
「自己的故事不說,要人家替你說,這是怎麼啦?」宋雨兒問侯根。
侯根的眼神跟著一朵雲飄過,宋雨兒的話在他的耳邊輕輕溜過,像一陣風。
「還給我裝聾作啞,你反常了你今天……。」宋雨兒開始評論起侯根,不過,激將法顯然起不了作用。
「算了,算了,」宋雨兒嘆了一口氣,認命地說:「誰叫我自己跑來接這差事的,怨不得別人。唉,事情是這樣的,侯根他受過傷,傷勢可比你更嚴重許多,」宋雨兒開始向魯拜解釋其中原委。
依據宋雨兒的說法,侯根在這場比賽的不久前,實際上是一年多前,發生了一起嚴重的意外。在一個霧色瀰漫的夜裡,侯根駕駛著他的老爺車,在回家的路上和一輛灰狗大巴士迎面相撞﹝聽到這裡,魯拜倒吸一口氣﹞。
「慶幸的是,侯根他沒有死;不幸的是,他受了極為嚴重的傷害。不僅僅是他的鎖骨、肋骨、骨盤都受傷了,連他的內臟和神經系統也都受到了嚴重的影響,」宋雨兒一邊說,一邊指著身體的相關部位做說明。
魯拜聽得張口結舌、大感意外,他怎麼也沒想到眼前這個意氣風發、稱霸果嶺、傲視天下的侯根,竟然曾經遭受過如此嚴重的意外與傷害。
「醫生判定他終生癱瘓,一輩子再也站不起來了……,」宋雨兒說。
「哼,我可不同意──!」侯根插口,神情輕蔑。
「是的,」宋雨兒笑了笑,用極其佩服的口吻繼續說:「侯根一點也不同意醫生對他生命的判斷。靠著自己的精神力量,侯根不僅站了起來,還回到了球場,一路上過關斬將、擊敗各路高手,拿下這一場比賽的冠軍。距離他車禍受傷,不過十六個月而已,這也是我特地安排這一堂課的原因。」
「他能做到的,你一定也能做到──。」宋雨兒看著魯拜,眼神中有深切的鼓勵。
宋雨兒的這席話,深深鼓舞了魯拜。是的,侯根曾遭受比他嚴重許多的傷害,都能站起來,並完成幾乎不可能的賽事,他,魯拜,也一定可以做到。
「這可不是一項簡單的工作,卻是一項你必須全力以赴才能有所收穫的工作,」侯根語氣冰冷地提出告誡,問:「你願意全心全意的投入嗎?為了你自己的健康和復原,你願意投入你所有的心力,為它去奮鬥嗎?」
「是的,我願意──!」魯拜衝口而出。
話聲剛落,球場就消失了,他們來到了一間醫院,時間是一九四九年,侯根車禍住院的兩個月後……。
☆☆☆
在護士小姐幫他換好藥、包紮好傷口、叮嚀幾句,接著離開病房後,侯根就閉上了他疲累而浮腫的雙眼。他周身上下都在劇烈的疼痛中,止痛藥似乎起不了作用。縱然如此,疼痛也無法動搖他的決心,他要儘快的回到球場,向命運宣告他的歸來。
閉上眼睛後,侯根的腦海中出現了他在德州老家的畫面:天色已經白亮了,侯根張開雙眼後,一如往常地就翻身下床。在簡單的梳洗過後,他隨便吃了點東西,接著他揹起球具、走出大門。半個小時後,他已經站在高爾夫球練習場上,展開他一天兩個小時固定的揮桿練習──這個心靈畫面,已經在他心裡描繪過上百次、上千次了。從他車禍住院,醫生判定他終生癱瘓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他必須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
他相信內在精神的巨大力量,他知道心靈的畫面是塑造現實的藍圖,這是他稱霸美國高爾夫球界的秘密。就像他的名言:「高爾夫球百分之十是人體力學,百分之九十是心理學。」他在每一場的比賽中,都會反覆描摹自己勝利的畫面。
現在,他要把這個內在的力量,用來幫助他自己站起來。
所以,每一天,就像播放電影一樣,他會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地在心靈中描繪出自己從起床、到果嶺練習揮桿的所有畫面,並且在每一次的心靈視覺中,增添更多的細節。在這過程中,他投注所有的感受,以至於他幾乎能感受到身體的反應。
精神性的移動,牽引了他肌肉的力量。七天前,他第一次撐起了自己的身體,當他忽然在病床上坐了起來,把進來巡房的護士小姐給嚇了一跳。
「你是怎麼做到的?」護士小姐不可置信地問,而他以詭異的笑容做回答。
從那一天起,他要求自己每一天都要坐起來,不論傷口多麼痛苦。現在,他用盡所有的力氣,要把身子撐起來。傷口的劇烈疼痛,也無法阻止他想痊癒的強烈欲望。終於,他在顫抖中撐起了身體,坐了起來。這是他心靈視覺中的第一步,而他成功了。
接下來,他的第二步是:走下病床。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他明白只有透過極大的耐心和毅力,才能一步步實現自己的目標,回到球場,再一次征服世界高爾夫球界。
休息片刻後,他坐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在心眼中看見自己「下床,梳洗,出門,揮桿……。」的畫面。
他知道組成他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是他生命的一部份,它們會回應他的心靈畫面,賦予他力量,幫助他達成目標。
☆☆☆
就像重回歷史的現場,侯根復原的過程一幕幕重現在魯拜的眼前,以至於他清楚地看到,並且理解到,在這過程中,心靈的畫面扮演著某種特別的角色。
「要明白深藏在自己身上的力量,你需要理解一個問題,」侯根神色依舊冷如冰霜,雙眼卻燃燒如火。魯拜盯著侯根,生怕自己遺漏了甚麼重要的訊息。
「那就是,心靈視覺代表了甚麼──?」
魯拜不發一語,腦子卻全速運作起來。他知道人類是一種會做白日夢的動物,有種種天馬行空的想像,也有各類荒誕不經的奇思異想,但是,他一輩子也沒想過,這些心靈畫面到底代表了甚麼?它們不就是想像和幻想嗎?
「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心靈視覺,而它們,代表了甚麼?」侯根追問。
「嗯,它們是想像,或幻想?」
「哼,」侯根冷哼一聲,神色輕蔑,顯然對這個答案不屑以極。
「如果它們只是幻想,為什麼在球場上,小白球會依我心靈的畫面前進?」
「如果只是幻想,為什麼我的肌肉和力量,會依據我的心靈畫面而起反應?」侯根的話語,一句句都是一把鎚子,重重敲擊著魯拜的腦袋,逼著他去思索。
是的,為什麼?
為什麼小白球會跟著侯根的心靈畫面前進?任憑魯拜想破了腦袋瓜子也想不出答案,也不明白這些奇怪的現象意味著甚麼。難不成心靈畫面具有神奇的力量,可以影響現實世界?魯拜心裡嘀咕著,但他隨即搖頭,自忖這種推論太離譜、荒謬,也太令人難以相信。
「說到底,萬事萬物都是一種能量,而能量會影響能量。就像思想念頭一樣,心靈視覺也擁有它自己的能量,它會引導生命偉大的力量,讓你預想的畫面成為現實。」侯根開門見山,揭開謎底。
「簡單地說,心靈視覺是形塑現實的藍圖──。」
「就像你作畫,你可以選擇用晦暗的色調畫夕陽的美景、大海的波瀾,也可以用明亮愉快的色調畫同一處景象,最終,它們會呈現不同的效果。」
「同樣的道理,如果你的心靈視覺是消極黯淡的,你就是在為自己的人生畫出失敗與痛苦的畫像;如果你的心靈視覺是明亮、積極又愉快的,你就是在畫出豐盛、美好和喜悅的人生景象。」
侯根的說明,像萬噸重的巨石忽然從高峰上墜落,帶著萬鈞之力撞擊著魯拜的心靈。在那一瞬間,過往的影像一幕幕重回心頭,他看見自己的怯懦、沒有自信,他看見自己的憎恨與憤怒,他也看見了自己的消極與退縮,而所有的這一切,竟然都呼應了他對自己心靈上的視覺──他就是他眼中的樣子,不折不扣。
是的,自小到大,在魯拜心眼中看到的自己,就是一幅黯淡畏縮、對自己沒有多大信心的模樣──以往,他對這些心靈視覺視為理所當然,而現在的他卻意識到,這些心靈畫面可能就是他晦暗人生的根源。
「如果你想改變你的命運,你就要改變你的心靈視覺,」侯根繼續說。
「傷口是真實的,傷口帶來的痛也是真實的,蔑視它,不要去在乎它,盡可能地把它們縮小;相反的,你要去看見自己的健康、活力和喜悅。」
「現實很頑強,你的決心和毅力要更頑強,」侯根字字鏗鏘。
「憑藉著精神的力量,車禍三個月後,我就站了起來,連醫生都不敢相信;六個月後,我回到球場,開始練習揮桿……,」
「十六個月後,我參加了比賽,拿下了美國公開賽的冠軍,我甚至連傷勢都還沒有好,這就是我為什麼走路依然吃力、顢頇的原因……。」
說到這裡,侯根一陣沉默,而魯拜內心卻如錢塘江大潮般激昂澎湃、難以自己。他從來不知道心靈的畫面擁有如此不凡的力量,而他一直以錯誤的方式在利用這個力量。
「心靈視覺,是每個人身上最偉大的力量之一。描繪你希望發生的事,忠實地描繪它,全心全意地去渴望它,你就可以完成比想像中還要多的事,甚至是奇蹟……。」
侯根的語氣變得越來越平淡、遠來越遙遠,像是在結束一篇小說,空氣中開始瀰漫著一種時光消逝的氣氛,而侯根的身體也逐漸變得透明。魯拜心底微微一震,他明白時間到了,他的這一堂課程接近了尾聲。
「我為我的生命奮鬥過,再也沒有遺憾了;你的奮鬥才要開始,結局是甚麼,全靠你自己了……,」話說到這裡,侯根的身軀幾乎已經完全消失了,只留下模糊的殘影,而空氣中卻依然閃爍著他的話語,那是侯根留給他的一個謎題。
「當一個想法,和一個心靈上的視覺發生衝突的時候,哪一個會獲勝?」
話語消失的當下,侯根也完全消失了,醫院也消失了。他和宋雨兒又回到了天堂月台,人間站。
看眼前景緻,似乎已進入了初夏;而雨聲稀哩嘩啦,下雨了。
☆☆☆
宋雨兒和魯拜走在雨中,沿著軌道旁的步道,恣意穿行於百合、桂花、蒲公英,楊柳、楓香、流蘇、櫻花與白千層之間,還有許多不知名的植物,魯拜甚至發現幾株油桐樹,開滿了朵朵的白色油桐花,在雨中顯得精神昂揚。
走著走著,魯拜突然發現軌道旁的這些花朵,是春夏秋冬並存,季節在它們身上已經消失,彷彿時間並不存在。換句話說,春夏秋冬只是自然的外衣……一時之間,他恍然覺得有甚麼領悟,但是又說不上來到底是甚麼?
「你想出答案了嗎?」宋雨兒問,這句話把魯拜的思緒拉了回來。
「妳是說當一個想法,和一個心靈視覺衝突的時候,哪一個會獲勝?」這是侯根留給他的迷題。
宋雨兒點頭,而魯拜搖頭。他覺得自己簡直愚昧透頂,連這麼簡單的問題都想不出答案。
「你或許覺得自己不夠聰明,甚至是愚昧,」宋雨兒感受到他的思緒,提醒他:「記住,這只是一種情緒上的聲明,永遠不要貶抑自己。」
「是,」魯低聲回應。他明白宋雨兒的話中含意:思想是有力量的,他不應該貶低自己。
「跟你說一個故事,那是我在人間時,一個朋友說給我聽的,」宋雨兒說。
他們返回涼亭處,暫時避雨。涼亭下,宋雨兒盯著雨絲,一時不語。魯拜也只是靜靜等候。好一陣子後,宋雨兒開口,聲音稀哩,宛若雨聲:
有一個年輕人,他多年來的夢想就是從事出版事業。一天,他遇見一位長輩,閒聊中,年輕人提起了他「出版事業」的夢想。
「那出版事業,長得甚麼樣子?」長輩問。
「長得甚麼樣子?」年輕人困惑不解。
「這麼說吧,當你的出版事業成功的時候,你覺得那會是一幅怎麼樣子的景象?」
「是在狹小巷子裡的一間矮房子,一張小桌子,地上擺著成堆的書籍,而你自己是出版社社長兼送貨員?還是在一棟辦公大樓裡,裡面是寬敞明亮的空間,有秘書、企劃、文案,和自己培養的作家?」
年輕人張大嘴吧,搖搖頭,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在他的腦海中,除了「出版事業」這四個字代表了他的夢想之外,沒有其它的了。
「小夥子,」長輩笑了笑,說:「當你的夢想還停留在字眼的時候,那是不夠的,你還需要在腦海中描繪出你夢想達成時的樣子。」
聽完了故事,魯拜一時陷入了沉思,宋雨兒也不催促,反倒是站了起來,走到不遠處的步道,那裡繁花盛放。她來到一朵百合花前面,微微傾著身子,細細端詳起來。雨滴點點落在花瓣上,打得花朵不斷地顫抖,別有一番景致與生命力。
經歷過無數人世的她,知道人生中有許多的啟示和洞見,需要沉思,更需要時間的沉澱,才能夠被發現。她知道魯拜會找到答案,在經過這一連串的經歷後,她知道魯拜已經不是過去的魯拜。心態上的改變,讓他幾乎變成了另一個人。
約莫十分鐘後,魯拜來到她身邊。
「學姐,」他招呼一聲。
「你說,」此刻,她正興致勃勃的觀察一隻停留在一朵向日葵花上的蜜蜂。在這個下雨天,這隻蜜蜂還這麼忙碌。
「妳曾經說過,不論種子落在哪裡,它們的心中永遠都期待花開滿樹、綠蔭遮天,是吧?」魯拜問。
「是的,我是說過這句話,」宋雨兒轉頭,靜靜看著魯拜,好奇他會有甚麼發現。
「從妳的這句話,和剛剛那個故事,我理解到,每一個心靈視覺,都是成了形的想法。因此,它們的力量,會比一個只停留在字眼的想法還強大!」
「所以──?」宋雨兒眼睛發亮。
「所以──是心靈視覺會勝利。」魯拜說完,笑了。
他對自己的答案有信心。
宋雨兒也笑了。她知道魯拜會找到答案,她對他也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