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信差與靈魂煉金術〔十二〕後記

最後的最後，魯拜的人生又有甚麼變化？

據他自己說，他當了兩年的代課老師，在小學；後來，他進入了新竹市救國團，成了一名教導小朋友做科學玩具和相關科學實驗的老師。接著在幾年之後，他成了一名公眾講師……。

說起這一連串的轉變，他有自己的看法。

「命運真是個有趣的東西，是不是？它也許給你一些失敗或災難，讓你痛苦絕望，回過頭來，你打開包裝，卻發現裡面藏著令人驚喜的禮物……，」

當然，以上這些都是出自魯拜之口，而他的故事──他靈魂的經歷──到底是真有其事，還是虛構編造的，或者是真假交纏，我卻完全無法確定。

「所以，你說話都不結巴了？」我問，放下手中的咖啡杯。

「應該是不結巴了，」魯拜幽默地回答。

我盯著他看。眼睛是靈魂之窗，謊言會在眼神中留下猶疑的色彩，而他，淡定地迎接我的目光，毫不逃避。

說起我和魯拜的關係，嗯，我甚至說不上我們之間有任何關係──除了我們剛好住在同一個社區裡。簡單地說，我們談不上是朋友，生活上也沒有任何交集之處，唯一僅有的交集或許就是我們兩個人都習慣於半夜時分在社區安靜地散步，久而久之，碰面時會簡單地點個頭。僅此而已。

「嗯，為什麼是我？」我問。

是的，為什麼找上我，要我幫他寫下他的故事？經過今天的交談，魯拜應該知道我的態度：排斥怪力亂神，也沒有特別的宗教信仰；雖然他堅持他所說的一切都是真實的經歷，對此，我也充滿了懷疑。

「我需要一個不盲信的人，你有健康的懷疑精神，這一點我覺得很好。」他笑著說。

「可是，我不會寫小說啊──，」

「我以前也不會上台講話啊，」

「那不一樣──，」我試著反駁。

「哪裡不一樣了？」他反問，我一時無言以對。

接下來，魯拜轉了話題，說起了一篇名為《行書》的文章。

「一個叫簡媜的女作家寫的……，」他熟稔地唸出其中的幾行句子，隨後他簡短地提及在他生命中最徬徨迷惘的一段歲月中，靠著反反覆覆背誦這一篇短文，獲得了某種力量。我能感覺到當他說出他「獲得了某種力量」這句話的時候，眼中發出了光芒。

不論如何，那天談話的最後，我坦白地告訴魯拜，不論他的經歷是不是真實的，我都沒有辦法答應他寫下他的故事變成一本小說，畢竟我不是作家，對自己掌控文字的能力著實沒有自信。對於我的拒絕，魯拜點頭說他能夠理解。

「我相信你會找到非常出色的寫手，」我鼓勵他說。

接下來的幾年時間裡，我們依然不時在半夜時分於社區散步時碰頭，偶爾短暫地聊聊生活近況。我不確定他有沒有再對任何人提起他那讓人印象深刻、卻又難以辨其真偽的靈魂經驗，或者，我是唯一的一名聽眾──對於這種揣想，我有一種受寵若驚的私密感受，也彷彿承擔了某種責任與義務。

事情的轉折，發生在我四十四歲，我和魯拜第一次正式見面喝咖啡的三年後，我失業了。失業的恐慌和找工作的壓力逼得我徬徨無措。一天深夜，我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忽然間我想起了魯拜，想起了他的故事，也想起了他提到過的一名女作家和那篇名叫《行書》的短文，當然，我也想起了當魯拜說他「獲得了某種力量」時眼中的光芒。

我爬下床，在電腦上搜尋，找到了那一篇短文，也找到了當年魯拜背誦的那幾行句子。

　　行路不難……

　　難在於路斷途窮之際 猶能端莊句點 朝天一躍 另起一行

在一股莫名的衝動下，我開始反覆地背誦這一行詩句；接著，我開始背誦整段詩句；最後，我沒有來由地、瘋狂地背起了整篇短文。似乎在潛意識裡，我想印證魯拜所說的一切，包含他的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不可思議的是，透過背誦，在那篇短文的字裡行間裡，我似乎感受到一股微妙的共鳴，也意外獲得了某種內在的力量──因為這個經驗，我開始相信，魯拜說過的那一切或許都不是假的，反之，它們都是真實的。

2012年，一個冬夜，外頭風雨交加。我坐在電腦螢幕前，開始寫下魯拜告訴我的故事。期間，我幾度放棄，但總在幾個月後，又試著繼續寫下去。我花了數年時間才完成這本小說。

為什麼會有這個轉變？

或許，我的生命也需要「朝天一躍，另起一行」的勇氣，這是魯拜帶領我尋找到的。我欠他一份人情。對魯拜而言，這或許是他留給世界的一個「遺產」。

至於這本書的未來會發生甚麼事，套用小說裡的說法：就讓小說自己去決定吧。

致敬

謹以此篇文章，向出色且不平凡的華文創作者，簡媜女士，致上最深的敬意。感謝您為世界帶來了飽含情感、富有深度、直擊人心的文筆。祝願您自在、平安、健康。

也僅以此篇文章向偉大的蘇聯作家，布爾加科夫，致上最高的敬意；您的《大師與瑪格麗特》這本偉大的小說，深深震撼了我，也啟發了我。人類偉大的靈魂與創意永不熄滅。

也僅以此篇文章，向《大師與瑪格麗特》的翻譯者，錢誠先生，致上感謝之意；透過您出色與不凡的翻譯，我才能欣賞到《大師與瑪格麗特》這本偉大的小說。祝願您健康喜樂。

最後，感謝每一位路過此地的朋友。祝願您平安、自在、充滿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