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信差與靈魂煉金術〔一〕宋雨兒

2022/12/06閱讀時間約 24 分鐘
天堂使者,往往都擁有平凡的外衣。
十一月底的新竹,科學園區內。這一天,約莫早上八點二十分,一輛銀色豐田汽車緩緩駛離了位在工業東二路旁的一棟廠房大樓。這輛汽車先是往北行駛,接著在新安路右轉,最後在園區一路左轉上了連接竹北市區的高架道路。
當這輛汽車出現在通往竹東的六十八號快速道路上時,正面迎來了燦亮的陽光。是的,沒有看錯,那顆渾圓亮白、充滿熱力的太陽就遠遠地懸掛在六十八號快速道路盡頭的上空,向車裡的駕駛,也就是任職於諾奕半導體公司設備工程部的小組長,魯拜,施展令人昏眩的魔咒──直射眼睛的陽光,讓他幾乎睜不開眼。
他嘟嘟嚷嚷低聲罵了一句,感覺糟透了。整個世界都在與他作對,連太陽都不放過他。可惡。魯拜皺起眉頭瞇起眼睛,在心底暗暗詛咒。不過,魯拜絕對不是個笨蛋,他知道在這個眼睛都看不清楚的時刻降低車速絕對是安全的作法,他可不想莫名其妙地就撞上甚麼東西。就在他放慢車速、準備把車子切換到右線的慢速車道時,一道又長又尖銳的喇叭聲驀然從他右後方急促響起,緊接著,一輛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紅色跑車從他右方車道快速地呼嘯而過。
「媽的,幹──,」魯拜嚇了一跳、冒出冷汗。「趕著送死嗎,操,早點投胎去吧──,」他怒從心中起,忍不住口出惡言。如果眼神能殺人的話,那輛紅色跑車的車主大概難逃殺生之禍。不過,遺憾的是,那輛可惡的車子早已消失在遠方。
不過,親愛的讀者,更加令人遺憾的是,魯拜的怒氣沒有消失。相反地,它們像加了汽油的火勢一般,變得更加興旺、更加扭曲,也更加猖狂和瘋狂了。
可不是嗎?親愛的讀者,我們不用看魯拜的臉色,我們只要瞧一眼他的車速就可以看出來:那輛可惡的紅色跑車雖然在他的視線中消失了,卻沒有在他的心裡消失,他還惦記著它、抓著它不放。更有甚者,那輛紅色跑車不再是單純的、沒有生命的東西,而是一頭該死的獵物。
魯拜,就是那個獵者。他像一隻暴怒又飢渴的野獸,不顧一切地、死命地追殺他的獵物。在失控的憤怒中,他的車速瞬間就突破了一百二十公里的時速,接著來到了一百三十、一百四十……,兩旁的路燈、行車標誌、護欄和分隔島在他眼睛的餘光中迅速出現又迅速消失。接著,不知怎麼一回事,他忽然一個恍神,連人帶車衝向分隔島。
親愛的讀者,故事說到這裡,不用說您也明白:意外發生了。
那麼,讓我們在這裡先暫停,喘口氣,問問您自己:對您來說,意外意味著甚麼?您喜歡意外嗎,或者認為意外代表著某種不詳?您的人生是否經歷過任何重大的意外事件?如果有,您是否想過,它們如何改變您的人生歷程、重新塑造您的生命面貌?它摧毀了您,還是給了您全新的生命?還有,您是否想過,如果沒有意外,您的人生會變得更有趣,還是會變得更加無聊?最後,您是否想過,每一個意外,會不會也可能是一種禮物或祝福?
親愛的讀者,以上的問題,我自己也沒有答案。不過,我很肯定,我絕大多數的朋友對這類問題都毫無興趣。在任何的場合,甚至是在我那小小的公寓裡,在我以主人的身分熱情地款待我那些朋友的時候,當我有意或不經意地提到上面那些想法,那怕只有一絲絲的暗示,他們也不會為我保留一點情面。他們或許裝聾作啞,或是顧左右而言它,或是突然間拿起桌上的茶水或咖啡來喝,眼神飄向一旁,或者,他們乾脆瞪起眼睛,絲毫不留情面地問我:「甚麼,你在想這些問題?你是吃飽了撐著太閒是不是?沒事做就出去散散步嘛!整天窩在家裡會悶出病的……。」這時候,我就明白我應該閉嘴了。
啊,親愛的讀者,我知道了,別瞪我。我知道我該閉嘴了。我離題太多了,對不起,讓我們回歸正傳吧。
好,就在魯拜的車子撞到分隔島、他身子飛起來的那一瞬間,魯拜忽然看見一隻清秀白皙的手在空中出現。來不及弄明白到底發生了甚麼事,那隻手已探了過來,一把攫住他的肩頭,輕輕一個使勁,魯拜的身子便在空中翻轉了兩圈,平安著地。
「崩──,」一道強烈的撞擊聲在他身後響起,震耳欲聾。
魯拜回頭,他那輛頗有年紀的車頭已經凹陷下去,玻璃碎了一地,烈日下各個閃閃發亮,像死前的遺言;翻轉的車身連帶上面掛著的四個輪胎猶自輕輕顫動,像一隻四腳朝天、被開腸剖肚而死不瞑目的癩蛤蟆。
魯拜嚇呆了──瞧他闖出了甚麼事,這下可怎麼辦?
不過,還有一件怪事也引起了魯拜的注意,就是他眼前出現了一名年輕女子──顯然,是她在空中推了魯拜一把。這女子年約二十,容貌清秀,有一頭批在肩上的烏黑秀髮──魯拜一眼就認出,這女子正是他久未謀面的大學學姐,宋雨兒;而她,正張著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以一種久別重逢、既驚且喜的表情盯著他看。
「學姐,妳、妳怎麼會在這裡?」魯拜脫口而出。
「魯拜,真的是你啊──,」那名女子,也就是宋雨兒,她往前靠近兩步,微微張開雙臂,擺出了熱情的姿態。
「真的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宋雨兒開心得像個小孩子。「真沒想到竟然會在這兒遇到你──,」話鋒一轉,宋雨兒那雙慧黠的黑眼珠開始上上下下打量起魯拜,接著她瞇起眼睛,輕聲地問:「你說說看,這是怎麼一回事啊,啊──,開車這麼不小心,人沒受傷吧?」
「我、我,沒、沒、沒事……!」魯拜結結巴巴、迷迷糊糊地回答,但心底深處總覺得有甚麼地方不對勁──是的,沒錯,當然有地方不對勁了。幾分鐘前他才開著車撞上分隔島,連車子都已經撞壞了,他卻毫髮無傷地出現在車子外頭,怎麼不奇怪呢──但一時之間魯拜理不清頭緒。
當然,還有一件奇怪的事,那就是這名叫做宋雨兒的女子──她看起來太年輕了,只有二十歲左右,這怎麼可能呢?
親愛的讀者,可不要忘了,宋雨兒可是魯拜的學姐啊,而魯拜都已經三十二足歲了,再怎麼算她好歹也應該是三十二或三十三歲的年紀了吧。當然,我們不能排除有另外一種可能性,那就是宋雨兒從小就是一名天才兒童,六歲就考上了大學──不過,遺憾的是,這也沒有發生,因為魯拜印象中的宋雨兒就是此時此刻她荳蔻年華二十歲的年輕模樣。
不論如何,關於他們倆人在年齡上差異的這個問題,魯拜可是完全沒有注意到。事實上,現在的他也沒有多餘的心思去理會其他的事情了,可不是嗎?
理所當然地,這場意外的車禍在六十八號快速道路上帶來了一陣不小的混亂。行經路過的車輛紛紛放緩了速度,以避免追撞或輾壓到甚麼東西。不少駕駛乾脆在路肩停下來,搖下了車窗、伸長脖子想看個究竟。還有一些駕駛朋友完全就是一副見獵心喜的心態──只見他們拿出手機,開啟了錄影模式,就在車裡頭進行了現場直播報導。如果有人仔細聽,會聽到他們用造作的、不專業的、甚至是輕浮的語調這麼說:「欸,這裡是通往竹東方向的六十八號快速道路上,像影片中你看到的,有一輛車子撞到了分隔島,不知道這位駕駛朋友怎麼樣了,希望他沒有受傷……。」最後還不忘提醒駕駛朋友們要「小心開車、注意安全」。
至於那些急於趕路又不想湊熱鬧的駕駛朋友,只能不耐煩地猛按喇叭,寄望透過喇叭的高調抗議能夠在混亂的情勢中打開一條路,但無濟於事,整個車道已亂成一團、動彈不得。
「啐,發生甚麼事了?」被堵塞在後面的一名駕駛不明所以,只能自言自語問自己。
慌亂中,總算有人挺身而出。一名身穿紅色薄長袖上衣、年紀約五十出頭、左右兩邊的無名指上各戴著一顆亮晶晶鑽戒的婦人顯然報了警。她語氣冷靜,一副見過大場面的姿態,對著手機裡的人通報訊息。「……快速道路…救護車…對,往竹東方向……。」另一部黑色廂型車裡則是衝出了兩名彪形大漢,黑色緊身上衣的背後印著「風飛沙」三個頗有氣魄的紅色大字。「他受傷了,」其中一名目露凶光、方面大耳的男子一邊對他的同伴說,一邊用大頭皮鞋踹開車門上殘留的玻璃。
這事情該怎麼收尾啊?看著眼前的一片狼藉,魯拜可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不過,有一件事情是確定的,就是上天保佑,他好端端地站在這裡、毫髮無傷,而那兩名黑衣年輕人,竟然趁這個混亂的時刻踹開他的車窗玻璃,想幹甚麼?難不成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也敢趁火打劫?
「喂,那是我的車子,你們想幹甚麼?」魯拜高聲喊叫,但沒有人理會他。
「喂──,我說你們……。」魯拜生氣了,他提高音量,準備往前走去。
不過,話還沒有說完,魯拜就看見一名男子被拖出了他的車子。雖然翻著白眼、滿臉鮮血,但那一身灰上衣、泛白卡其褲的裝扮,還有那濃眉散髮的模樣,活脫脫就是他自己──魯拜忍不住倒吸一口氣,腦子裡轟然一聲,幾乎昏厥過去。
他兩腿發軟,身子往退後了一步,接著他感到身體有一股碰觸、或穿越甚麼東西的感覺。他回頭,看見站在他身後的正是他的學姐,宋雨兒。突然間,魯拜想起來了,他參加過她的葬禮,在花蓮──七年前,花東鐵路大出軌,一死三十九傷,震驚了全台灣,而唯一的死者就是她,宋雨兒。
「我死了嗎……?」這念頭倏然閃進魯拜的腦海,他一陣昏眩。
「你還沒死,只是暫時離開了身體,」宋雨兒來到他眼前,不僅帶著她多年前的模樣,還有她對他心中疑惑的解答。
「學姐,真的是妳──妳、妳、妳沒死……?」魯拜一時語無倫次,往後再退了兩步,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這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龐,過去的記憶斷斷續續、雜亂無章在他的腦海裡浮現、亂竄,像鑲嵌拼圖般試圖拼湊出一幅清晰的畫面,不知怎地卻總是糊成 一團。
慶幸的是,這種紊亂的畫面沒有維持多久就消失了,就像烏雲被風吹散,露出陽光,大地萬物又沐浴在陽光下,一切清清楚楚。在腦海中,魯拜看見他自己一身黑色薄外套,神情嚴肅地坐在一節人數不多的車廂裡,呆呆望著車窗外漆黑的景色,街道上只有街燈孤寂地亮著……。
是的,魯拜想起來了。多前年,他確確實實搭上了一列夜班火車趕往花蓮參加她的葬禮,而已經死去的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是啊,這是怎麼一回事?難道這是夢,而他在夢裡?
「這不是夢,魯拜,你只是暫時離開了身體……,」宋雨兒的眼神注視著魯拜,試圖安撫他。
「離開了身體……,」魯拜喃喃自語。他眼神空洞、無法思考。
不過,這終究只是一句簡單的話語嘛,無需多麼超凡的理解能力便可以理解,魯拜雖然不夠聰明,但也不是白癡。因此,就在一個轉念間,一個合理的、唯一能解釋現在這種不尋常現象的推測,就出現在魯拜的腦海,那就是:他的肉體已經死了,留下靈魂的存在,不然,他怎麼會看見多年前死去的宋雨兒,又怎麼能解釋他站在自己的身體之外呢?
魯拜被自己的想法嚇傻了。
他驚慌失措、臉色一下子就白了起來,毫無血色。「不,這不是真的──,」他喃喃自語,試圖說服自己這絕對不是真的。有那麼一瞬間,他感到自己就像一個失去漂浮能力的氣球被牢牢地抓在半空中,彷彿一放手,他的死亡就會落地成真。
可是,又怎麼解釋宋雨兒出現在他眼前這件事──她,不是死了嗎?
「死了死了死了……,是的,我是死了──,」宋雨兒讀出他的心思,沒好氣地說:「死了又怎麼了,就一了百了啦,就煙消雲散了嗎,就不能出現在這裡了,是嗎?我說你啊,魯拜,你是壓根就真的不想再看到我,還是在詛咒我死得乾淨一點,啊,啊──,我們到底也是朋友一場,幾年前你來參加我的喪禮,我也是很感激,所以今天我特地大老遠跑來看你,而你竟然……。」雖然她板著臉孔、壓低聲音、擺出滿臉怒氣的模樣,但臉上還是有藏不住的笑意。
「瞧瞧你,啊,瞧瞧你現在這模樣──,」宋雨兒舉起一隻手指,指點著魯拜,用調侃地語氣說:「我做夢都想不到啊,啊──飆車撞安全島,安全島可沒招惹你呀,啊,這可一點都不像你開車的風格……!」她邊說邊搖頭,裝出一副百思不解的模樣。
魯拜苦笑,他應該才是那個百思不解的人。
他偷偷地捏了捏自己的大腿。會痛。是的,他不是在作夢──顯然,他是真的死了,或者靈魂離開了肉體。茫然中,魯拜有感慨,也有千頭萬緒。但有一點是值得安慰的,就是死亡好像一點都不可怕。魯拜確實沒想過死後光景竟會是這般模樣,沒有牛頭馬面、地獄使者來拘提他的靈魂,把他押解到陰曹地府,站在公正不阿的閻羅王面前,宣告他在人間做了哪些不仁不義的勾當,然後宣判他的罪名和刑期,最後把他丟進刀山和油鍋……。是的,這些都沒有發生,而這一切或許要歸功於宋雨兒,她的驀然出現雖然令人不解,但也給魯拜帶來了一絲溫暖與安定;還有,都甚麼時候了,她竟然還有興致開玩笑。
「來,聽我說,魯拜,」宋雨兒忽然一本正經起來。「是發生了一點意外,你知道的,你現在暫時離開了身子,可是,你要找機會回到你的身體裡去!」
「回到身體裡去……?」魯拜低聲反問,帶著疑惑。他不是死了嗎,難道還可以死後復生?
「是的,回到身體裡去,」宋雨兒再重複一遍,語氣嚴肅。
不知怎麼一回事,魯拜躊躇了,彷彿宋雨兒提了一個不受歡迎的點子。這時候,遠處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魯拜轉頭望過去,看見車潮已經往後回堵了一段好長的距離,一部救護車在路肩以飛快的速度接近,前後各跟著一部警車。
「雖然慢了半拍,不過終究是來了,」宋雨兒評論救護車的到來,接著安慰魯拜:「不需要太擔心,無論如何,你都要回到身體裡去,好重新開始。絕對不要輕易放棄你自己,」魯拜看了她一眼,沒有再說甚麼。
終於,警車和救護車來到了事故現場,四周也擺起了警示三角錐、拉起了封鎖線。一名年輕幹練的警察吹著高昂尖銳的警哨、不時做出手勢驅離那些試圖看熱鬧的車輛。不過幾分鐘的時間,車道便回復了暢通;另外兩名警察用白色粉筆在地上畫了幾條線、拍下幾張照片,也仔細地檢視在地面上留下的剎車軌跡,試圖釐清這一起車禍發生的經過。救護車上的兩名隨車護士也沒閒著,在快速地檢查完魯拜的身體狀況後,馬上把他的身體移到擔架,抬上救護車,準備送往醫院。
魯拜不由自主地跟著上車,宋雨兒跟在他後方。
看著自己陷入昏迷的血肉之身,雖然不曉得自己是怎麼知道的,可是魯拜明白自己身體的狀況:頭顱重創、肝臟受損、手腳多處骨折。他蹲坐在自己的身體旁,雙手抱住自己的頭顱,發呆了許久,突然間,一個念頭飄過他腦海:接下來的他,該怎麼辦?是的,如果他死了,他該往哪裡去?
「你要想辦法回到你的身體裡去,你一定要讓自己好起來,」宋雨兒感應到他的思緒,這麼對他說。
一陣退縮的感覺襲上魯拜。
不,他受夠了。他受夠了自己的口吃,他受夠了看別人的臉色過活,他受夠了要活得那麼卑微,他受夠了為了要填飽肚子而勉強做自己不喜歡的事,他受夠了這世界的貪婪和虛假,他受夠了生命中所有的一切,還有,他也受夠了自己的怯懦。
生命如此不堪,就讓這一切都結束吧。
「不回去了,」他落寞地說,眼光移開自己的肉身,停留在宋雨兒的身上,再移到眼前虛空中的某一個點上──他盯著那個點,好似看向過去,也好似看向未來。最後,他用細如髮絲、輕如羽毛的聲音再補充了一句:
「不回去了,」語氣輕緩如時空裡一個淡淡的回音。
☆☆☆
二十分鐘後,一輛救護車的聲音就出現在臺大醫院新竹分院急診室的外頭。
「借過借過,送病人,車禍,傷者昏迷中──,」在拉長的尾音中病床迅速穿過急診室的自動門,進到了急診室。兩名義工迅速俐落地把魯拜的身體移到醫院的病床上,隨後一名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白衣護士用手指掰開魯拜的眼皮,急診室裡隨即響起了一道尖銳的聲音:「叫醫生──!」
有那麼短短的幾秒鐘時間,急診室裡鴉雀無聲,安靜得連一根針頭掉落在地面都得以清晰可聞。所有人──包括櫃台後面掛號批價的工作人員、執行量體溫、打針而忙得不可開交的醫護人員、等候看診的病人、陪同病患的家屬,當然,還有上了年紀、帶著滿腔熱血來服務的志工們,都紛紛轉過頭來,向魯拜身體這一邊投以注目的眼光。一名身著白袍、長相年輕,但身材微胖、頭頂毛髮已呈現半禿狀態的醫生旋風般來到魯拜身體的旁邊。這位在醫院內被護理人員稱為「閻王對手」的醫生,僅僅只花了幾秒鐘的時間,就下達了明確的指令:
「照X光、斷層掃描,準備開刀房,緊急手術!」
指令下達的一瞬間,相關人員隨即展開了行動。這是一場與閻羅王搶人的行動,必須快馬加鞭、分秒必爭,更要精準確實、不能出錯。與此同時,急診室也回到原本該有的那種混亂吵雜狀態。
而魯拜,更正確地說,是魯拜的靈魂,卻在這過程中經歷了一段神祕的體驗。那是急診室陷入鴉雀無聲、眾人紛紛投注目光在他肉體上的那短短幾秒鐘之內發生的:空氣似乎凝結了,時間也幾乎靜止了,所有的聲音也都消散無蹤,只留下無邊的寂靜,而寂靜裡,似乎有某種情緒在醞釀著;接著,魯拜看見急診室裡每個人的瞳孔裡都射出一道光,每一道光不約而同都匯集在魯拜的肉身軀體上,他的身軀遂被包覆在一層淡淡的光圈中──在那一剎那間,魯拜感覺到自己的軀體如遭電擊而甦醒……。
那神秘的體驗瞬間消逝,如夢一場,不留痕跡,連魯拜都無法肯定那是不是真的發生過,或者只是單純的錯覺或幻想。緊接著佔據他心頭的,是當下現實的考量。他四顧茫然,不知道自己此刻還能做些甚麼,也不知道該往哪裡去。他知道他身體的傷害很嚴重,他感到死亡很靠近。
想到「死亡」,魯拜的心頭不禁茫然猶豫起來。
或許,他對世間還有那麼一點點的留戀,縱然生活不如意,但他畢竟才三十二歲,難道就這麼離開世間?可是,面對殘破的身體,他又能做些甚麼呢?他明白未來的日子像一張張空白的畫紙,等待他的領取和揮灑,可是,他塗抹出來的,不是光明與希望,卻是黯然與無奈。
如果活著不堪,那死後呢?
魯拜也不知道,不過目前的他感到輕鬆許多,世俗的憂懼煩惱終於遠離了他;此外,還有宋雨兒陪著他,這讓他感到不那麼孤單,甚至還給他帶來一股特別的溫暖與安定。
「學姐,有天堂嗎?」他無精打采地問。
「有啊!」
「真的?」魯拜精神一振,再問:「天堂長甚麼樣子?」
「你覺得呢?」宋雨兒反問。
「噢,我也不知道,」魯拜一愣,他還真沒有想過這問題。
「嗯,或許到處都是綠樹和草原,空氣新鮮,不像世間那樣烏煙瘴氣,每個人都真誠相待,沒有勾心鬥角,沒有相互欺騙,」魯拜想了想,再補上一句:「還有不會餓肚子,不用為了填飽肚子而工作。」魯拜的最後一句話,逗得宋雨兒哈哈大笑。
「你想進天堂嗎?」宋雨兒帶著笑意問。
「我、我、我可以嗎?」魯拜受寵若驚,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有資格進入天堂。
「當然,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只要你想去!」
「任何地方,包括天堂?」魯拜的眼神亮了起來。
「是的,任何地方,包括天堂,」說到這,宋雨兒突然眉毛一挑,好似突然想到甚麼好點子,只見她露出一抹笑容,說:「這當下也沒甚麼事,要不,我們出去走走、散散心吧──!」
魯拜還沒有任何回應,就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一處懸崖邊上。
懸崖上是乾硬的黃土,幾個大石頭鎮壓著,黃土地上稀稀落落長著幾株長不大的小草,它們在這艱困的環境裡苟延殘喘、掙扎生存。相對於懸崖頂上的荒涼,懸崖下呈現的又是另一番風景。
居高臨下,進入魯拜眼簾的是山腳下一望無際的大草原,綠草青青廣袤無邊,像一匹鋪在大地上的綠色毯子,一眼望去,是淺綠深綠暗綠亮綠,萬般綠色層層疊疊、變幻無盡。草原上,數百頭的牛隻和山羊或漫步其中,或低頭覓食,或靜靜躺臥;一道河流蜿蜒在草原上,靜靜流動。
此時,晴空朗朗,一景一物在他眼中歷歷分明。
他看見河面上閃爍著數不盡的銀白色光點,藍色的天空裡,不時有白鶴和燕鷗振翅飛過。他往更遠處望去,似乎有繽紛的花海、高聳的樹林,而目光的盡頭處,則是綿延環繞的山頭,冰封的白雪清晰可見。
就在這時候,一個陌生的聲音突然闖入魯拜的耳朵。他循著聲音看過去,看見一隻棕色山羊矯健的在陡斜的崖壁上跳躍,不時停下來嚼食長在岩壁上的柔嫩青草。魯拜倒吸一口氣,才發現這裡的空氣異常清新,帶著一股明顯的泥土與葉草的芬芳。
此情此景如此靜謐安詳,不似人間。
「這、這、這是天、天堂嗎?」魯拜舌頭打結。
「呵,」宋雨兒露出俏皮的笑容。「看你用甚麼角度來看了。對有些人來說,這裡就是貨真價實、不折不扣、如假包換的天堂;對有些人來說,這裡不過是在新疆的一處大草原罷了。」
「我、我怎麼會來到這裡?」魯拜很訝異。
「你不是一直很希望能夠來到這裡探險嗎?」
魯拜點頭。是的,自小他就想像自己長大後,可以到遙遠而陌生的地方,在那裡沒有人認識他,而他只是與自己,或是和一群動物在一起。他一直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明白了,是因為逃避──逃避他自己的口吃。
他心底曾經暗暗的期盼,如果到了一個沒有人的地方,他就不必面對自己的語言障礙,不必面對別人異樣、嘲諷,或同情的眼光。可是,事與願違啊。塵世就像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羅,讓他深陷其中、無處脫身。
此時,日光逐漸西斜,他的心情也一時黯然。
「學姐,天堂裡有苦難嗎?」
「沒有,天堂裡沒有苦難,只有挑戰!」
「挑戰,甚麼挑戰?」宋雨兒的回答令人好奇。
「偉大的挑戰,令人興奮的挑戰,能夠讓一個人,或是讓一個靈魂感到熱血沸騰的挑戰,」說到這,宋雨兒打住,反問:「你還記得蘇東坡的赤壁賦嗎?」
魯拜點頭。那是他最喜歡的古詩詞之一。
「大學時,記得你說過總有一天你會到長江三峽走走,看看傳說中的赤壁,對吧?」
魯拜苦笑。是的,他確實記得自己說過那句話。這麼多年來,他依然能夠朗讀背誦那首古老的詩句,能夠感受詩句中豪邁壯闊的情懷,也還記得自己年少的夢想,可是,他卻從來沒有為自己的夢想努力過,而現在,一切都太遲了,再也回不去了。想到這,魯拜心頭不免惆悵遺憾,畢竟他的一生還沒有燦爛發光過,就已經熄滅。
「大學時,雖然覺得你有些傻氣、天真,可是,現在回頭想想,我倒能明白你心中有山河、有志氣,」宋雨兒忽然誇起魯拜,眼中放出一道光。
魯拜嘴角牽動,勉強擠出一絲苦澀的笑容。他第一次聽到有人如此評價他不為人知的心境。是的,年輕時,他也有過宏圖偉大的夢想,也曾在許許多多個暗夜下定決心要拚盡全力、讓人生綻放光采。可是,他到底為自己的人生做了甚麼?沒有。
這時候,耀眼的太陽已悄悄落在西邊了,亮白的陽光也開始微微透出火紅的顏色,天際的一角開始燃燒。魯拜就佇立懸崖頂上,沐浴在逐漸火紅的天光中,也深深陷在自己的思緒裡,一時無法自拔。
好一陣子後,一陣風吹過來,魯拜才清醒過來。
他微微側過頭,看見宋雨兒就直挺挺站著他身旁,望著遠方天際,瞳孔中有陽光反影,周身也泛著一層光華。魯拜開口,打算說些甚麼,卻又不曉得該說些甚麼。
又一陣風吹過來,帶來了神祕的訊息。宋雨兒似乎做了某種決定,只見她輕拍魯拜的肩頭,輕聲說:「趁天色還沒有黑,我們一起過去看看赤壁吧!」話一說完,魯拜眼前的景色再度發生了變化。
一道廣闊的河面在他眼前展開,他發現自己站在一艘老舊的木板舟上,身子也隨著木板舟輕輕搖晃著。浪濤聲喧囂似地在四處響起。河水像調皮胡鬧的小孩,經過木板舟底下時不忘發出呼嚕嚕的聲響,彷彿在向他們問好。
魯拜抬頭往前看,河水浩浩蕩蕩,沒有邊際。
「站好喲──,」宋雨兒提醒魯拜,只見她高舉右臂,在空中揮舞比劃,嘴裡唸唸有詞,不時發出吆喝之聲。突然間,一陣大風刮了起來,河面泛起一道道波浪,波浪打得木板舟晃蕩傾斜。沒多久,木板舟轉了半個圈,和水流成了垂直的方向,隨即緩緩往前漂去。很快地,一面高聳險峻的岩壁就逼近他們的眼前。
魯拜抬頭往上看,岩壁斑駁起伏像歷盡滄桑,在逐漸昏黃的烈日下,更透出一片赤紅火熱,彷彿岩壁間埋藏著熊熊火焰,千年不熄。
「這、這、這就是、是赤壁?」魯拜被眼前景象震懾。
「是的,這就是蘇東坡筆下的赤壁,也是三國時代,諸葛孔明借來東風,和周渝聯手,大敗曹操二十萬大軍的赤壁古戰場。」
魯拜一時心蕩神移,難以自己!
腦海中浮現三國故事中那流傳千古的偉大戰役,在其中,他看見諸葛孔明的深謀遠慮,周瑜的氣度天才,曹操的梟雄霸氣,還有無數英雄豪傑,此刻正一個個重新獲得了生命,從遙遠的故事中躍出時空,正聚集在這一方大江之上,鼓聲震天,一時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
他們活得那麼壯闊無畏,而他呢?
「人死後,就可以這麼自由自在,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嗎?」半响後,魯拜問。
「人活著,也可以這麼自由自在,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人活著也可以?」魯拜半信半疑。
「我們本來就是偉大的靈魂,而靈魂不受羈絆,沒有限制。」
魯拜苦笑,搖頭。
不是的,他知道不是的,但他忽然已疲累得不想做任何爭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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