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信差與靈魂煉金術〔六〕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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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前世,都匯流於今生此刻。
魯拜輕輕閉上了眼睛,身體往後靠在椅背上。他思緒澎拜,如萬馬千軍勢不可擋。
如此清晰回顧自己的一生,對他來說不僅是震撼,更帶有某種無法言喻的啟示。老天有眼、明察秋毫。他不僅看見了自己的堅強、努力與善良,也無所遁形地看見自己的無知、軟弱與自私。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魯拜喃喃自語,不斷追問自己,腦袋有如千斤重。他實在搞不懂,自小在街坊鄰居的眼中算是個乖小孩的他,怎麼突然間成了一名加害者?還有,他的個性一向拘謹自持,或許無法堪當大任,但也不會是個推卸責任、逃避自己過錯的那種人,可結果呢?再來,設備工程部主任這個職位,說句實在話,不也就是個芝麻點大的部門主管﹝魯拜雖然覺得這字眼低俗,但卻極為精準﹞,他怎麼就這麼擱在心裡頭放不下?最後,關於那輛紅色跑車,或許車主正趕著某個重要的行程,為了避免追撞才發出喇叭警告聲,怎麼又引起他的滿腔憤恨、滿心詛咒?
是的,為什麼……?為什麼他是這種人?
在不斷的追問中,一個微弱的聲音在魯拜的腦海中形成了,像汪洋大海深處裡的一個小小泡泡,它不經意地產生,隨後自顧自地緩緩上浮。親愛的讀者,讓我們說句實在話吧,大海裡有無數個泡泡,誰會特別注意到其中的一個呢?答案令人遺憾,不會有人注意到的。所以,這個像蜉蝣般微小的泡泡,就跟無數個泡泡一樣,幾乎注定要自生自滅、不留痕跡。
可是,親愛的讀者,我必須告訴你,非常慶幸的是:上帝聽得見每一顆松果的墜落、聽得見每一隻雨蛙攀爬上荷葉的每一次心跳聲,聽得見每一隻蝴蝶振動翅膀時擾動空氣的聲音,也聽得見每一顆小雨滴從天而降撞擊地面的聲音。造物主創造奇蹟,也關照奇蹟,而奇蹟會發生在任何人的身上──因此,親愛的讀者,說來令人難以置信,在無數個喋喋不休又瞬間即逝的念頭中,魯拜竟然聽到了──而,在魯拜腦海中浮現的聲音,正是列車長說過的那句話:「您可能會想知道,為什麼某些彷彿的不幸、或苦難般的事件會發生在您的身上……。」
或許是列車長的這席話帶來了某種洞見,或許是魯拜的追問找到了自己的答案,又或許是某種不知名的因素所造成的結果,總之,忽然之間,那些歷歷往事以拼圖般、全景般、立體般的方式,並且以某種相互融合的方式出現在魯拜的腦海中。
在這麼一種神奇的視角中,魯拜看見自己的每一個選擇、行為或決定,都會在未來的某一刻對他自己產生了或大或小、或好或壞的影響,彷彿在事件和事件之間存在著一條神秘而隱形的線,改變了一個就注定會改變另一個。
比如說,在他要求石文玲給他一枝鉛筆而被黃小雯質問後,他不僅害怕被老師責罰,更害怕事件被公開,讓他赤裸裸地站在所有同學的面前,接受他們的批判或審判。他幾乎無法承受這一種想像,以至於在接下來的那段日子裡,他有意無意地把自己藏起來,希望自己能夠在石文玲和黃小雯的眼中,以及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完全的消失──這一種渴求在他人目光中消失的意念,是如此微渺又難以覺察,卻又深深地影響了他的選擇與反應。
至於小蘭,那個可憐又無辜的女孩則在不久後辦了休學,接著完全消失了,連阿文都找不到她。「總該給我一個答案,為什麼?是不是我哪裡做錯了──?」一向豪氣爽朗的阿文開始失魂落魄,接著無心於學業,成績一落千丈,像一隻鬥輸的公雞垂頭喪氣。他怎麼也想不明白事情何以走到了這般地步。只有魯拜知道答案,他就是那個犯案者,並且就像所有的犯案者一樣急於逃離現場。他開始刻意地避開阿文。遺憾的是,他逃不開自己的良心。他做了好幾個噩夢,夢裡小蘭蒼白著臉、長髮散亂,右手一把小刀,左手手腕處流洩著紅色的血液……。他驚醒過來,害怕真的會發生不幸的事,卻完全沒有勇氣採取任何行動。他是如此痛恨自己,以至於他開始貶低自己、否定自己,進而封閉自己,直到他畢了業,當了兵,才逐漸忘了這件事。
是的,在事件和事件之間的確存在著一條神秘而隱形的線,改變了一個就注定會改變另一個。這一個「自己的每一個選擇、行為或決定,都會在未來的某一刻對自己產生影響」的驚人發現,讓魯拜理解到:不論是他的快樂或不快樂,他自己就是發生在他身上所有事件的始作俑者。
由於他的怯懦、自私與無知,他在有意無意間傷害了許多人,也造成自己的痛苦。想到這裡,像一根琴弦被觸動而發出聲響,魯拜也發出一個輕微的、壓抑的呻吟聲。這個帶有無限痛苦與悔恨的呻吟聲就如一枚深水炸彈突然在他心底深處的最深處爆炸開來──自責、悔恨與痛心的感受,幾乎在一瞬間如驚天狂潮般席捲了他、淹沒了他,並試圖將他溺斃。
死了也好,或許就能償還他帶給別人的傷害與痛苦。可是,老天爺沒打算如此便宜他。
就在魯拜感到自己幾乎要溺斃在自己的悔恨之中時,一股春風一般溫暖的感受突如其來的出現,包圍著他,擊退了那些悔恨與痛苦的感受。如同歷經了重重劫難卻逃過一死的魯拜,感覺自己被救上了岸,卻無比筋疲力竭。
接著,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自己正由夢境中悠悠轉醒。世界一片安靜,無一絲喧囂。他打起精神,勉強睜開雙眼,發現周遭有了變化。他坐在原來的淡鵝黃色的靠背座椅上,窗外依然是浩瀚的宇宙與無窮的點點星光。可是,原本出現在他眼前的那個如藍寶石般的螢幕消失了。除此之外,他的座位區不僅變大了,還多了隔間,成了一個舒適的小房間。更讓他訝異的,是他眼前座位上多了一個人,竟然就是今天早晨他還在思索為什麼不告而別的學姐,宋雨兒。
「學姐,妳、妳怎麼在這裡?」魯拜又驚又喜,也帶著幾份羞愧。
他幾乎沒有臉再見到她,而宋雨兒,想必也對他的過往瞭如指掌,包括那些他曾犯下卻不欲人知的過錯。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們都是偉大的靈魂,不受羈絆,可以到任何想去的地方!」宋雨兒說,露出笑臉。
是的,魯拜苦澀地點頭。他記得那句話,也體驗過那句話,當他在一瞬間就讓自己從醫院到達天公壇的時候,他第一次發現生命偉大的力量就在他自己的身上。
「上一次見面,實在是太過匆忙了,沒能和你好好說說話。現在,我們終於有時間可以好好聚一聚、聊聊天、敘敘舊了,」話聲一頓,宋雨兒忽然睜大了眼睛問了一句:「要來一杯咖啡嗎?」
魯拜盯著宋雨兒,接著點點頭。他想起列車長說過這輛神奇的列車提供的服務應有盡有,而他好像也該吃點東西了,雖然他一點餓意都沒有。接著他的腦子裡不知怎地忽然浮現了「漫步在雲端,天堂咖啡香」這個句子。
似乎回應了他的念頭,就在這時候,他置身其中的小房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雲層。魯拜和宋雨兒兩人就盤腿坐在一片雲層之上,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往前進。這個突然的變化把魯拜驚嚇出一聲尖叫,心頭如戰鼓般狂亂的跳動。瞧他驚慌失措的模樣,倒把宋雨兒逗得哈哈大笑、開心不已。
雖然在天堂月台上,魯拜就發現自己可以站在雲海上,但那時雲層就如泥壤大地一樣是不會移動飛行的;而此刻的他就如小說裡齊天大聖孫悟空那隻野猴子,腳底下就是他的觔斗雲,轉眼間就過了十萬八千里。
不可思議啊──魯拜四周張望,只見天際廣闊,四野虛空,無數個星子和星系懸掛在黑暗的虛空裡。這浩瀚的景象,不僅令魯拜驚歎,更讓他萌生無比敬畏的感受。不知何時,一張木質桌子悄無聲息出現在他們眼前,桌面上平平穩穩地擺了兩個白色小碟子,碟子上面是白色咖啡杯,正徐徐散發出濃郁香醇的咖啡氣息。
「我知道你只喝黑咖啡,不加糖不加奶,」宋雨兒瞇著眼睛笑著說。
「真懷念那些下午茶的日子,那時候我還活著呢,跟幾個姊妹淘,還有那些社團的好朋友。雖然都是過往雲煙了,不過那些日子挺有趣的,」宋雨兒的語氣有感慨、有懷念。不過,很快地她又眉開眼笑起來,頻頻招呼魯拜說:「來來來,喝喝看,看看天堂的咖啡味道如何?」接著她好整以暇地舉起咖啡杯,放到嘴邊輕輕啜了一口。
「好喝,實在是極品啊──。」宋雨兒眼神發亮,大聲讚美起來。
宋雨兒那自得其樂的模樣,讓魯拜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還記得柏晏學姐嗎?」
「柏晏學姐……,嗯,彈琵琶的那個?」魯拜有模糊的印象,只記得柏晏學姐長得既清秀又纖弱。
「嗯,她前年也走了!」宋雨兒說,而魯拜心底一震。
「人都有一死。你現在也算是死了,有甚麼好奇怪的呢?」
魯拜不知如何回答,可心底總覺得一個人來到了這人世間,卻年紀輕輕地就離開了,總不免留下遺憾。
「說到底,她完成了她在人間的工作,所以她離開了,這沒甚麼好遺憾的,」宋雨兒讀出魯拜的心思,輕描淡寫地說:「更何況,現在的她可快活呢,忙得不可開交。」
「靈魂都在做些甚麼呢?」魯拜好奇地問。
「做些甚麼……嗯,」宋雨兒剛放下咖啡杯,側頭想了想,回答說:「基本上就跟人類一樣,沒有甚麼不同。」
「怎麼會沒有不同呢?」魯拜不解。
「是啊,沒有甚麼不同。靈魂離開肉體後,身份擴大了,能力也顯著提高了,能做的事情更多了,但本質上卻沒有多大不同。」
魯拜想了想,但還是不明白。
「簡單地說,就是充分發揮能力,享受生命,學習愛,」說到這,宋雨兒看了看魯拜桌上那杯咖啡,好奇地問:「怎麼,你不喝咖啡?我記得以前喝咖啡的啊?你還在煩惱嗎?哎呀,不用煩惱了,你都死了呀……。」
魯拜自嘲地笑了笑。是啊,他都已經死了,還煩惱甚麼呢?他活著的時候怕死,死後才發現死亡並不恐怖。他也害怕會變成一個孤魂野鬼,可結局呢?他準備上天堂了。是的,沒有錯,不論事情如何發展,老天爺似乎有祂自己的安排。更何況,既然都來到了天堂,自該好好享受天堂裡的一切,不是嗎?再說了,天底下有多少人能夠在騰雲駕霧中,享受一杯天堂咖啡呢?嘿,想必不多。
想到這裡,魯拜便放寬了心。他點點頭,拿起眼前的咖啡杯遞到嘴邊淺嚐一口。當咖啡入口,一股神奇的暖流便順著咽喉食道來到他的腸胃,並且迅速蔓延到他身上的每一個細胞。有那麼一瞬間,他感覺自己根本就是一株咖啡樹,正生氣勃勃地成長茁壯。
他閉上了眼睛,沉浸在這奇妙的感受中,好一陣子後,他才睜開雙眼。
「好喝,真、真沒想到,天堂裡也、也有咖啡。」
「這裡是天堂,是值得歡喜慶祝的地方,」宋雨兒眼神益發清亮,說:「任何值得享受的事物,天堂裡都有,想來一塊巧克力蛋糕嗎?」
「不了,不了,」魯拜趕忙拒絕,他一向不太喜歡甜食與蛋糕。
「那我們一邊喝咖啡,一邊來談談正事吧,」宋雨兒說。
魯拜點點頭,放下手上的咖啡杯。他知道所謂的正事,就是討論他的一生。
☆☆☆
一張白紙上,清清楚楚地寫上了幾行字:
      1. 怯懦
      2. 自私
      3. 誤用天賦
      4. 心中有恨
魯拜看了看,點點頭。這是他和宋雨兒針對他的一生經歷討論後得出的結論,它們代表了他人生中的主要缺陷。不過呢,宋雨兒顯然對這張清單不甚滿意,她在另一張紙上重新寫下了這幾行字,不過卻改變了順序。
      1. 怯懦
      2. 心中有恨
      3. 誤用天賦
      4. 自私
「事實證明,你並不比多數人更自私,」宋雨兒說。
「這是讚美嗎?」魯拜自嘲。
「不是,這只是你應得的評價。」
魯拜點頭,對他來說這些順序根本沒有差異,都是他的缺點。
魯拜明白自己的缺點,事實上,他也痛恨自己的缺點,以至於他開始恨自己、恨生命,也恨這個世界,當然,他也痛恨命運對他的不公平──而對魯拜來說,這交錯複雜背後的根源,就是他的口吃──在眾人面前結結巴巴,總是讓他感到丟臉、難堪,甚至讓他感覺自己的卑微與低人一等。
「學姐,為、為什麼,」魯拜沮喪地問:「為什麼我說話會結巴,是、是報應嗎?」
「什麼報應?」宋雨兒反問。
「有人說我上、上輩子巧言令色,騙了別人的錢財,甚至騙了女、女孩子的感情,我造了口業,所以今生遭到報應。」
注視著魯拜,宋雨兒默默不語,目光裡有某種思緒湧動,似乎正在思索著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緩開口。
「不是──!」
「不是──?」
「生命不玩這種你給我拳頭、我還你巴掌的遊戲。」
「那為什麼呢,是我、我犯了罪,上帝懲罰我,還是我天生的基因就比、比別人差?」
宋雨兒笑了起來,似乎魯拜的諸般猜測讓她感到特別有趣,她連連搖頭,說:「不是、不是,這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
「那到底是甚麼呢?」
「真實的情況是,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選擇!」
「我的選擇?」
「是的。」
「我選擇口、口、口吃?」魯拜不敢置信。
「是的──。」宋雨兒肯定地說。
「為什麼?」
「為了體驗。」
「體驗口吃,又為了什麼?」魯拜茫然不解。
「或許,」注視著魯拜,宋雨兒緩緩說道:「是該讓你知道這一切的時候了。」
☆☆☆
整個事件的源頭,發生在魯拜某一個遙遠的前世。
「那是在宋朝神宗的年代,」宋雨兒點出了時代背景。「作為一名朝廷命官,你曾經誣陷過一個人,間接,不是直接,引發了一場在歷史上著名的文字獄,也牽連了許多人。那個人,和你沒有任何過節,有的只是政治上的不同觀點。」
「那個人,被你誣陷的那個人,是個大名鼎鼎的詩人。就像你知道的,很多讀書人寫文章來抒發情懷、表達理念或想法,甚至是批判時局。」
「那個人,也寫了一些文章詩句來抒發個人的情感,對於世局,對於當時的政治情勢和官僚腐敗的作風,或許有那麼一點點的發牢騷,那麼一點點的不滿,但也僅此而已,」說到這裡,宋雨兒語氣裡出現了一絲幽默口吻,補充說:「古往今來,哪個詩人不是如此呢?」
魯拜的耳根忽然紅了起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他大學時也喜歡寫一些詩句,骨子裡不僅以詩人自居,更以此自豪。更正確地說,寫詩這檔事,著實讓魯拜自覺與眾不同。可是,如今回頭看看,他寫的那些所謂的詩句,不過就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發發牢騷而已,根本談不上是詩。
「而你,當時的你,卻心懷不軌、刻意地扭曲了那個人寫的文章和詩句,有時甚至是加油添醋、憑空編造了一堆莫須有的謊言,讓那些詩句和文章看起來好像真的是對當時皇上的諷刺,也是對當時朝廷在許多施政上的批判和不滿……。」
「因為你的文筆,加上你的能言善道,你的謊言看起來的確非常有說服力……。」
宋雨兒悠悠地說,似乎在讚嘆魯拜的才華,又好似惋惜它們的被誤用,魯拜卻聽得心神激盪,心頭紛亂不已。
「你的作為,很快地就被一些有心人士拿來利用。他們想打擊異議份子,和他們不同路的人。簡單地說,他們想掌握權力。那個人,被你誣陷的那個人,因為他個人的立場、以及他在民間的聲望,竟然成了這些有心人士的眼中釘,他們想要拔除的對象。」
「透過這些莫須有的誣陷,最後,當時的皇上終於被激怒了,那個被誣陷的人也因此被判了刑入了獄……。」
「他、他死了嗎?」魯拜忍不住問。
「有那麼一刻,死神已經勾住了他的脖子;有那麼一刻,他的一隻腳已經踏進了死亡的領地。但最終他活了下來,等待他的,卻是遙遠的異地。他被趕出了京城,流放到當時的蠻荒之地……。」
魯拜鬆了一口氣。謝天謝地,他終究沒有害死一個人。
「雖然,那將近是一千年前的事了,但是那個人你並不陌生,」宋雨兒忽然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眼睛發亮,略帶暗示地說:「你對他的詩朗朗上口,你也一直非常欣賞他,」
魯拜微微一楞,腦子閃過列車長提起的那個故事,接著靈光一閃。
「蘇、蘇東坡──?」魯拜衝口而出。
宋雨兒含笑點頭,魯拜心中卻五味雜陳、難以言語。他一向欣賞蘇東坡的豪邁和風骨,也激賞他胸懷壯闊的詩句、悲天憫人的胸懷,卻萬萬沒想到自己在前生竟然與他有這般糾葛,還是那個陷他入罪,幾乎害他喪命的人。
「你的文筆,加上你的能言善道,因為沒能好好利用,可以說是走了歧路,最終沒能結出善果。你的良心,或者說,你的內心深處知道自己犯的過錯,也為你的這一生埋下了伏筆。」
「接下來的幾個轉世,你作過腰纏萬貫的大富翁,擁有千頃良田、僕役無數,一生享盡榮華富貴;你也作過流落街頭、身無分文,靠著乞討才能勉強維生的瘸腿乞兒,在那一生中,你吃盡了苦頭、受盡白眼、也嚐盡了屈辱;有一世,你是軍中一名冷酷無情的低階軍官,眼中只有紀律和權力,沒有一絲絲的人情溫暖:還有一生,你是個淪落風塵的弱女子,雖然貌美多情,卻終生為情所困、鬱鬱寡終。在這些人間經驗中,你體會了尊榮與卑微,也瞭解了冷漠和情感的箇中滋味。」
對於魯拜身為風塵女子的那一世,宋雨兒頗多著墨。
「那是明末清初的時候,發生在秦淮河畔。因為家境因素,妳從小就被賣進了青樓妓院。當時的老鴇看妳聰明伶俐,特別器重妳、栽培妳,也因為如此,妳精通琵琶,寫得一手好文章,可以說是才色出眾。」
「在那一生,妳遇上了幾個男人。其中一個男人用他的權勢賣下了妳,那場婚禮排場盛大,一時名動金陵城,那個男人也確實給了妳幾年好日子,那年妳十七歲。妳以為妳會平靜幸福地過完一生,可是後來那個男人失去了權勢。為了自保,也為了金錢,他把妳賣給了另一個男人。一年後,妳的第二個男人病死了。妳輾轉回到秦淮河畔,因為無依無靠,無奈之下,妳選擇重操舊業。在這裡,妳遇到了第三個男人。這第三個男人搖舌鼓唇、甜言蜜語討盡妳的歡心。妳以為妳終於遇到了一個真正善待妳的男人,卻發現他終究也只是貪圖妳的美色而逢場作戲。」
「簡單地說,妳的那一生苦多於樂,三十歲出頭就病死了。死的時候,妳對男人深惡痛絕,認為妳一生中的不幸都是男人造成的。妳恨男人,妳想報復男人!」
「接下來,這是這一世了,」宋雨兒說到這,魯拜心頭已百轉千迴,彷彿有千般浪潮衝擊著他。
「你回顧自己的過去,看見自己在宋朝時代犯下的錯誤,可以說,是為了彌補,也為了學習與成長,你做了一個很特別的決定……,」宋雨兒深邃的眼神看進魯拜的眼睛深處,緩緩而清晰地說:
「你決定自己的這一生,說話有困難,以彌補當時天花亂墜的口才所犯下的錯誤,這就是為什麼你說話會不流利的真正原因。」
「可是,這個決定帶來的挑戰,卻被你痛恨男人的心態所強化。既然你自己投身為一個男人,在下意識裡你也痛恨你自己。你不僅不相信你自己,你還把報復心態投射在自己的身上,而這個痛恨男人的心態就是來自你身為女人的那一世。」
魯拜屏氣凝神,已完全沉溺在宋雨兒描繪的前塵往事中。
「這些縱橫交錯的因素,加重了你現在的困難……。」
「這也是為什麼你痛恨別人說謊的理由,你痛恨的其實是你過去的自己;此外,這也是為什麼你如此被蘇東坡吸引的原因,除了他的天才縱橫,還有一份前世的情感,你想重新瞭解他、欣賞他,而當時的你忌妒他。」
「當然,這也解釋了為什麼你自小就被遙遠而陌生的異地吸引的原因。它們對你有莫大的吸引力,因為在潛意識裡,你認為應該被流放的是你,而不是蘇東坡……。」
說到這裡,宋雨兒下了結論:「歸結這一切,你應該明白,你的語言障礙是你自己的選擇,只是你這一生的自己並不知道……。」
謎底,終於揭開了。
宋雨兒所說的這一切,深深震撼著魯拜,也讓他的心情無比沉重。他對自己在過去世裡所犯下的錯誤感到羞慚悔恨,卻也對生命的浩瀚與奧秘感到無比的敬畏。如果說,他的語言障礙真的是他自己的選擇,那麼,他又有甚麼好埋怨的呢?是的,他又有甚麼好埋怨不平的呢?可是,縱然他在理智上明白這一點,在情感上卻難以放下。
感應到魯拜的思緒,宋雨兒輕輕嘆了一口氣。她明瞭悔恨的心情,也洞悉人類作繭自縛的深層心理,但生命終究應該往前走,不該為灰塵重重的過去綁住自己。
「每個人,這世界上的每一個人,在他自己的那一生裡,選擇了他自己的能力與缺點,也選擇了他自己環境,這樣,他才能以他自己獨特的方式磨練與成長,」宋雨兒試著開導魯拜。
「就像一個人,他可以選擇在貧民窟裡出生、成長,但這不表示他一輩子就注定要被貧窮所困,翻不了身。相反的,這個貧窮的條件,可以成為一個台階,成為一個激發出他偉大才能的墊腳石,最終幫助他超越了原本環境的限制,你明白嗎?」
是的,魯拜明白這些道理,也接受這些道理。英雄不怕出生低。歷史上,有無數英雄豪傑,他們或許身世卑微堪憐,卻依然在逆境中開創新局、在亂世中立功建業,進而名留青史。是的,魯拜明白這些道理,可是,他犯的那些錯誤又怎麼說呢?他依然為自己所犯的過錯感到悔恨自責。
「你或許犯了錯,但千萬不要就這麼定自己的罪,給自己貼上一個失敗者的標籤,或者是一個毫無用處的廢物,」感受到他的負面思緒,宋雨兒提醒他說。
「這世上的每一個人,有哪一個人不是在他自己人生的路上跌跌撞撞,一路上犯下了或大或小的過錯呢?」宋雨兒提醒魯拜。
「你要記住,貶抑自己不是美德,對未來的成長更沒有幫助,」當宋雨兒說出這句話,魯拜再次感受到一股暖流緩緩包圍住他,但是,魯拜心底還是無法釋懷。他就像一隻蜘蛛,吐出罪惡和負疚的網,把自己網住。
「不要忘記,你也幫助過許多人,甚至是動物,不是嗎?」宋雨兒再次提醒他。
可不是嗎?縱然他一路上犯了不少過錯,他也幫助過不少人,甚至是動物。魯拜想起大學時的某一年,在一次颱風過後,他和另一名同學攀登陽明山,在一處偏僻的山路旁發現一隻黃毛狗的屍體,因為不忍心讓牠曝屍野外,他們就挖了一個大坑,埋葬了那隻狗,還祝願牠來生做人!
沒錯,他是犯了不少錯誤,但更多的時候他也心懷善意。想到這裡,他心情好了一點,但還是很糟糕。
「絕對不要執著於曾經犯下的錯誤,」宋雨兒語重心長地告誡,畢竟她深刻地理解「相由心生,境由心造」這句古老教誨背後的意義──過度執迷於過去的錯誤有它的危險性,不僅會否定自己成長的力量,更可能會帶來不可預見的負面影響。
「我們該學習的,不僅僅是要把錯誤的經歷轉化成為正面的暸解,更要學習在每一個時刻,把我們的力量導引到成長與善的方向。」
琢磨著宋雨兒的話,魯拜心底的某個部分被觸動了。或許宋雨兒說的這一切都是對的,但是,太遲了。他心裡感嘆。
這一切的瞭解,對他來說真的是太遲了。
☆☆☆
「生命永遠不會太遲──,」宋雨兒的話漂浮在雲層上。她眼神炯炯,手中還拿著咖啡杯。
「可是,學姐,我死了──!」魯拜回答,帶著痛苦的情緒。此時雲層依然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往前進,魯拜卻感覺他的人生已到了終點,哪裡也去不了。
「不,你的肉體還在掙扎,等你回去。」
魯拜苦笑,搖搖頭。宋雨兒難道不明白等待他的,不是一個健全的身體,而是一個殘破的身軀。更何況,縱然他真的重回人間,等待他的也只是折磨與受苦,是不被重視,就如以往那樣。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回去呢?一死百了,或許才是他的解脫之道。
所以,魯拜嘆了一口氣,搖搖頭。他沒有回答,也不想再做任何爭辯。過去的都已過去了,或許只有眼前的一切才值得讓他掌握,就像桌上那杯咖啡,依然散發著誘人的香氣,彷彿在向他招手。於是,他再次拿起咖啡杯,遞到唇邊再淺淺喝了一口。再一次,那股神祕暖流從咽喉進入食道,通過他的腸胃,抵達他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這一次,他感到每一個細胞都甦醒了,如深埋在泥壤裡熬過深冬的種子,終於感受到春天的氣息,個個蠢蠢欲動、等待發芽。
這感覺是如此奇妙、無法言喻,似乎在每個小小的種子內,不,正確地說,是在每個小小的細胞內,都潛藏著巨大無邊的力量──被這神奇的感覺所吸引,魯拜不自禁再多喝了幾口。
「你有力量,你可以改變你自己!」宋雨兒鼓勵他說。
「妳、妳是說,我可以說話不、不再結結巴巴?」魯拜提出質疑。
「如果你如此期望的話!」
「妳是說,我可以不用看別人的臉色過活?」
「如果這是你深切期望的話!」
「妳是說,我可以不、不必忍受這世界的貪、貪婪和虛偽?」魯拜追問。
「如果這是你衷心期望的,也是你所選擇的話!」
「妳是說,縱然我受了那麼嚴重的傷,也、也可以痊癒?」
「如果你全心全意如此期望,並為它奮鬥的話!」
宋雨兒一邊回答,魯拜就一邊搖頭。他相信宋雨兒,他對她的信任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可是,她的許諾太美好,遠遠超過他的理解與想像。
「我們每一個人都會成為他自己期望中的那個人,」宋雨兒說。
她試圖為魯拜解開這一道難題。她伸出左手,纖纖手掌上有一把大小不一、或黑或紅或褐色的小東西。
「這是甚麼?」她問。
「種子?」
「把它們撒在泥土裡,會發生甚麼事?」宋雨兒點頭,再問。
「落在土裡,會生根發芽。」
「落在雲層裡,或是落在水泥地上呢?」
「那大概活不了吧!」
「那些落在雲層裡,或是落在水泥地上的種子,或許環境不夠好,但是,它們期望甚麼呢?」
是啊,那些落在雲層裡,或水泥地上的種子,它們期望甚麼呢?好問題。魯拜眨眨眼睛,心裡想,可是他從來沒想過這般深奧的問題。
宋雨兒緊抿雙唇,沒有說話,卻把左手往外一揮灑,種子便紛紛落在雲層裡,不過是一個呼吸的時間,四周便傳來一陣陣「啵、啵、啵」的聲響,但聲音細微,若有似無。
接著,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只見雲層裡竟然紛紛冒出小樹苗──它們抽出新枝、長出新葉,樹幹越長越高也越來越粗,頃刻間,這些樹木有的長到二、三公尺高,有些更長到五、六公尺高。一陣風吹來,枝葉搖曳,發出窸窣沙沙聲,種子落下,又發芽生長……,如此循環不已,轉眼間,它們已蔚為一小片樹林,幾乎佔滿了他們腳下的這一片雲層。
可是,事情到了這裡還沒有結束。只見這一小片樹林還在不斷擴大,不過一刻鐘的時間,已經蔚為一片廣袤的森林。到這時,魯拜已經分不清楚此刻的他到底是在哪裡,是在雲層上,還是已經回到了地表?
不論如何,魯拜是看得目瞪口呆。
「你要記住,」宋雨兒開口。「不論種子落在哪裡,不論環境是不是有利於它,它們的心中,都永遠期待花開滿樹、綠蔭遮天!」
就像是落在肥沃土地上的種子,注定要發芽生根,宋雨兒的這一席話落在魯拜的心底,也給了他莫名的信心與勇氣。他雙眼灼灼盯著宋雨兒,身子輕輕顫抖。他開始模糊地理解到,老天爺或命運,並沒有把一個人丟在一個困境中,然後就讓他永遠不能翻身。在每個人的身上,一定有力量可以突破困境、改變人生。
「你要記住,」宋雨兒眼神清亮,如夜幕蒼穹裡的月亮,散發著光輝。
「不論環境給了你甚麼,你都要懷抱自己的期望,並且為它去奮鬥!當你這麼做,你就會成為你期望中的自己!」
依照宋雨兒的說法,魯拜的確有可能克服自己的語言障礙,並以相同的原則與方法來改變自己的人生境況,重點在於整體心態上的調整。
「我、我真的可以做到嗎?」魯拜懷疑地問。
此刻,他們漫步在雲端森林之中,陽光透過葉間縫隙灑落而下﹝親愛的讀者,偷偷告訴你,在這浩瀚無垠的黑暗宇宙裡,只看得見點點星光,那來的太陽和陽光呢?這完全不合理嗎,是不是?──不過,魯拜完全沒有意識這一點。他真是夠笨的了──所以,噓,我們小聲一點,不要讓他聽到﹞。每一道陽光都晶瑩剔透,而腳底下雲海翻騰、落葉輕輕搖晃如水面波浪。一股神祕清新的氣息瀰漫在空氣中,置身其中,魯拜感到身心都被徹底洗滌一番,煥然一新。
「不,你做不到──!」宋雨兒看了魯拜一眼,忽然斬釘截鐵地回答。
魯拜微微一愣。他怎麼也想不到這一路上不斷給他鼓勵、為他打氣,也給他指引的宋雨兒竟然在此刻如此的否定他。
「如果你依然懷疑自己的話,如果你依然對自己這麼沒有信心的話──,」宋雨兒黑亮的眼珠裡有一道光芒,射進魯拜的靈魂深處。
「是的,在這種情況下,你、絕、對、不、可、能、做、到──!」
宋雨兒一字一頓,每個字都有千斤般的重量,壓在魯拜的心口上,壓得他好痛。
信心──是的,宋雨兒一針見血、毫不客氣地就揭露了他個性上最大的弱點。這是一種怎麼樣的無情,讓他如此難堪難受;這又是一種怎麼樣的情感,逼得他不容逃避、誠實面對。是的,逃避絕對不是答案,他該坦白面對自己的缺乏信心!
他深吸一口氣,再緩緩把氣息吐出。那麼,他該怎麼辦呢?
「你還真心相信我們都是偉大的靈魂,不受羈絆,可以到任何想去的地方嗎?」宋雨兒問,眼光灼灼,不容魯拜逃避。
魯拜微微張開嘴巴,答案就在他喉嚨……。是的,他還相信這句話嗎?
說不相信,可是他的確曾經在一瞬之間,就越過千萬里的距離,到達遙遠的異地;而他靠著自己的力量,也在眨眼之間就從醫院到達天公壇──這些都是不容否認的事實。而,如果說他相信,那就意味著他承認自己就是偉大的靈魂,可以到達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同時,也意味著他承認自己本身就擁有力量可以克服自己的語言障礙、改變自己的人生境況。
他心跳加速、口乾舌燥、渾身冒著汗珠,明白他今天的選擇,對他的未來至關重要。
宋雨兒立定身子,紋風不動,她在等一個答案。
一陣一陣的風吹過來,森林裡枝葉搖晃,幾隻蝴蝶與蜻蜓飛過眼前,松鼠在枝頭攀爬,好奇地望著他們;各種色彩鮮艷的雀鳥在林中振翅飛翔,從一棵樹上飛到另一棵樹上;幾隻變色龍攀爬過他們眼前的樹枝,隨即消失在枝葉中;森林深處不時傳來動物與鳥類的叫聲,它們此起彼落、相互呼應。
宋雨兒撒下了種子,卻帶來了無數的生靈與變化。眼前這神奇的一幕深深觸動魯拜的心靈,他再一次感到生命的偉大與不可思議。
是的,生命是偉大與不可思議的,他必須縱身一躍,相信生命。
於是,他吐了一口氣,氣息落入空氣中瞬間消散無蹤。他微微抬起頭,望向宋雨兒,再望向眼前的一道金色陽光,雙眼中隨即透出陽光的反影。
「是的,我相信,」魯拜一字一句,句句凝結在空氣中。
「我相信我們都是偉大的靈魂,不受羈絆,可以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話聲一落地,魯拜眼前瞬間風雲變色,森林消失,雲海散佚……。
他們又回到了天堂列車。
☆☆☆
歡迎他們回來的,是列車長。
「感謝您搭乘這班天堂列車,」列車長熱情十足地握住魯拜的雙手,豪爽地說:「希望您還滿意這段旅程的發現。」
魯拜心頭感慨良多,明白列車長在向他道別,他也知道自己無需多言,列車長也必定明白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
「謝謝您……。」魯拜低聲說。
「很好,很好,哈哈哈,」列車長咧嘴大笑,聲音震耳欲聾,好一陣子後,笑聲才停歇下來。
「列車即將離站,在此跟您道別了,也祝願您在人間有嶄新的人生旅程!」
「謝謝您,再會了,」魯拜明白,總有一天他們一定會再見的,就在他真正離開人間的時候。
他和宋雨兒下了車,下車的地點竟然就是他們上車的地點,那一片浩瀚的雲海。
旭日依然掛在遠方,西邊依然是那道巨大的彩虹,從雲層底下冒出來的也依然還是那些蒼翠的小島。魯拜沒想到天堂列車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前進,竟然又回到了原點,而時間也幾乎完全沒有流動。
這是怎麼一回事?魯拜暗自驚異。
他有一種時間就是幻覺的模糊感受,卻說不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唯一確定的是,天堂列車消失了,他的眼前卻多了一個豎立的牌子,牌子上面寫著幾個方方正正的大字:天堂月台,人間站──字的下方還有一個階梯的圖示,一個箭頭符號沿著階梯傾斜往下。
雖然有點訝異,但是魯拜也見怪不怪了,這一段旅程,已讓他深深感受到靈魂經歷的不同凡響。他唯一的小小遺憾是,他不知道天堂的模樣,畢竟他要重返人間,回到他的肉體,想到這,心頭難免一絲不安。
「怎麼了?」感受到魯拜的思緒,宋雨兒問。
「沒事──!」魯拜努力提振精神。
「真的?」
「真的,」魯拜肯定地回答,他知道他必須學習相信自己,相信未來的美好,所以他轉開話題,指著眼前那道牌子,以故作驚奇的語氣說:「這牌子叫我們走樓梯呢……。」
他的話尚未說完,眼前底下的雲層就露出一個大洞,一道往下的雲磚階梯出現在他們眼前。魯拜驚訝地張開嘴巴,然後,再識相地閉上嘴巴,把剩下的話語一股腦兒吞回肚子裡去。他忽然覺得自己被這個天堂月台給作弄了。宋雨兒倒是微微一笑。
「我終於明白了一件事,」好半响後,魯拜若有所指地說。
「甚麼事?」
「天不絕人之路,這個『天』,指的就是天堂吧──!」
「哈哈哈,」宋雨兒大笑起來,她明白魯拜的雙關語。
「這句話在人間也適用呢!」她意味深長地說。
聽出宋雨兒的言外之意,魯拜看了她一眼,一邊默默思索她的話,一邊偕同宋雨兒走下階梯。雲層下的月台,跟上方浩瀚壯闊的雲海景致完全不同。這裡,就像是真正的人間模樣。兩旁高山巍峨,一眼望去,一片青山綠野,盡是鳥語花香、雀鳥啁啾,而陽光西斜,把一片高大的樹木和一座涼亭的影子拉得長長的,也靜靜照在一方池子上,池子裡,有數十尾金色鯉魚自在地游來游去。
不遠處,是一片如幾座足球場般大小的草原,草原上綠草如茵。草原的右側,是一道從遠方蜿蜒而來的鐵軌。鐵軌兩側約兩公尺的外的地方,植栽著許多植物,正開滿了各種顏色的花朵。沿著鐵軌往前看,在草原上的盡頭處,是一座山腳下的漆黑山洞。
一節車廂無聲無息地出現,魯拜心頭一陣黯然。
他明白,坐上這一班列車,他就要重返人間、回到肉體,也意味著他要和宋雨兒分別。想到這裡,感傷的情緒從心底油然而起。
「別這麼感傷,」感受到魯拜依依不捨的情懷,宋雨兒倒是顯得心無罣礙。
「世間萬物以某種方式連接在一起,分離是一種幻想。更何況,再回到你的肉體之前,我們還有一些重要的事情需要完成呢!」
宋雨兒前段的話,或許只是安慰他的說法;後面那段話,倒讓魯拜感到訝異了。
「我們還有一些事要完成?」
「是的。」
「甚麼事?」
「去拜訪一些朋友。」
「朋友?」魯拜眨眨眼睛,充滿了好奇。
「是的,一些有趣的朋友。可以說,這是你重返人間之前的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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