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信差與靈魂煉金術〔九〕絕處求生的南極教誨

2022/12/30閱讀時間約 24 分鐘
恐懼、焦慮、絕望,是生命真正的敵人——微笑吧。
「命運或許有一副張牙舞爪的臉,記住,」薛克頓臉色平靜如一脈冰山,說:「你依然要微笑,對未來保持樂觀與信心。」
魯拜點頭。此刻,他和薛克頓倆人坐在一頂小帳棚的外頭,眼中望出去盡是一片白茫茫、綿延幾百公里的冰封大地,除了風聲呼嘯而過之外,強風刮過冰層時偶爾會發出一種晶瑩剔透的獨特回音,在深夜時分尤其清晰、引人注目﹝不知怎地,魯拜總有一種感覺,那是大地有感而發的嘆息聲,也像是惡魔不懷好意的笑聲,而後面這想法偶爾會讓他惶惶不安。﹞
帳篷裡燃燒著從海豹油脂提煉的燃料,一種獨特的氣味在冰冷的空氣中漫延,也帶來一絲溫暖,而火光搖曳,不時映在魯拜和薛克頓的臉上。這是他的第三堂課,薛克頓是他的老師。
依照宋雨兒的說法,人間生活有諸多挑戰,有許多的挫折與不如意,有拚盡全力也達不到的目的,面對這一切,需要有足夠健全的心態來處理和面對。
「沒有甚麼比探險隊的生活,更能夠在此刻幫助你成長了!」宋雨兒這麼說。
於是,她帶他來到了南極海域,加入了薛克頓所領導的探險隊伍,時間在一九一五年十一月底,並決定讓魯拜獨自留在這裡,直到課程結束。
「事實上,這麼嚴苛冰冷、啥都沒有的地方,一點都不有趣,完全不適合我這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宋雨兒笑嘻嘻地往自己臉上貼金,臉上一絲害臊的神情都沒有,連魯拜都被她逗笑了。
「我還是鍾情四季如春的氣候,盛夏的太陽也讓人充滿活力,街道旁就可以看見鮮花盛放、綠葉長青,多令人開心的景象啊,我還可以採一朵花用來妝點自己呢,」宋雨兒往自己的頭上一指,魯拜這才發現她烏黑的長髮上不知何時簪著一朵桃紅色的小花,還帶著兩片鮮嫩的綠葉。真是鮮花配美人,相得益彰。
「好看吧?」
「好看、好看,」魯拜趕緊回答,不敢違逆。
「所以呢,」宋雨兒滿意地點點頭,拍拍魯拜肩膀,以示鼓勵:「這鬼地方就留給你這個男子漢了!」
魯拜睜大了眼睛,哭笑不得。這學姐可真有一手,抖包袱也不招呼一聲,挖個坑,他都不能不跳──不跳,不正顯示出他不是一名男子漢了嗎?
宋雨兒笑得很開心,顯然他對自己的安排很滿意。隨後她交代幾句,就揚長而去。不過,魯拜也不是獨自一人,歡迎他的是二十八名探險隊成員。就這樣子,魯拜迎來了他的第三堂課。
依據薛克頓和其他船員們的說法,他們在一九一四年開始招募船員、組織船隊,在同年的八月出航,目的地就是南極。雖然他們不奢望一路上毫無波折,但是,他們也完全沒有料到,在這航行的途中他們竟然遇上了可怖的敵人:暴風雪,而且還是強烈的暴風雪。氣溫的陡降讓海水凍結成冰,阻擋了船隻的前進。
「以前沒看過冰層吧?」有個船員直率地問魯拜。
魯拜搖頭。他的家鄉四季如春,連雪花都難得看到,更別說甚麼冰層冰山了,那只能在雜誌書本和電視裡面看到過。
「我們來到南極之前也沒看過冰層,不知道它可怕,」另一名船員說。
「我反對,」第三名船員反駁,滿臉鬍子的他開始口若懸河地解釋冰層和冰山只是大自然地理的一部份,就像沙漠一樣,不能以人類的眼光就隨意地在其上貼上「可怕」或「危險」的標籤。
「冰層一點都不恐怖,」這名滿臉鬍子的船員說:「可怕的是,你被冰層包圍,就像一隻飛鳥落入網中,是那個情境危險,而不是那個網子、或是冰層本身危險。」他的觀點贏得了大夥一致的掌聲與笑聲。
「那傢伙以前是中學老師,還當過兩年牧師,」有個船員向魯拜介紹。
「好好的教師不幹,怎麼會跑來當船員呢?」魯拜問。
這船員聳聳肩,意味著他也不知道其中緣由。「不過,他的確是個有趣的傢伙,也很有想法,我們船員都管他叫『教授』……。」
「不論怎麼樣,我們的確陷入了困境,被冰層困住了,」第一名船員又接著說:「為了破冰而出,讓船隻可以前進,我們可是用盡所有的方法,」船員們開始向魯拜解釋他們做過的努力:
「我們試著用鐵鋸子來切開冰層,沒有用,」有個船員張開雙臂,說:「比一個人還大的鐵鋸子,你沒看過吧?那玩意還躺在儲物室裡,大概永遠也不見天日了;我們還試過用火藥來炸開冰層,打開一條水路,天啊,也沒有用……。」在船員的描述中,魯拜可以想見冰層是如何的剛強不屈。
「這還不是更糟糕的,」另一名船員搶過話來:「幾個星期後,從南極吹起了強大的北風,嘿,不誇張,這風足足有那麼大──,」嘴裡說著不誇張,這船員的表情可誇張起來了。只見他挑眉睜眼、雙臂向外拉得長長的,比喻這北風之強大,接著右手拇指與食指互相靠攏,留下約一公分的縫隙,說:「我們的船就這麼一小點,就被吹走了……。」
「你也太誇張了──,」幾個船員異口同聲的說,但大夥都被他傳神、誇張有趣的比喻逗得哈哈大笑。
「你知道當年拿破崙帶兵攻打俄羅斯的那場戰爭嗎?」忽然間,有個船員這麼問魯拜。
「嗯,聽過──,」魯拜回答得心虛。在他模糊的記憶中,他在求學階段好像看過這部分的歷史,不過那也是十幾年前的事了,他早已忘記內容。
「你知道誰贏了嗎?」
「嗯,拿破崙吧,是吧?」魯拜猜想。他記憶中的拿破崙好像曾經一度征服過整個歐洲大陸。
「哇──,你書是怎麼讀的?」有人這麼問魯拜。
「難道拿破崙他輸了嗎?」魯拜覺得不可思議,眼睛睜得大大的,滿臉驚訝。
「當然,他輸了──!」不少船員異口同聲地回答。
「哇,俄羅斯這麼厲害──!」
「厲害個屁──!」有個船員不屑地反駁。
「能打贏拿破崙,那還不夠厲害?」
「拿破崙是輸了,但不是輸給俄羅斯的,俄羅斯根本打不贏拿破崙……。」
甚麼,拿破崙和俄羅斯打戰,俄羅斯打不贏拿破崙,結果卻是拿破崙輸了,俄羅斯贏得勝利──這是哪門子邏輯啊?不可能,肯定是這些船員瞎編故事作弄他。魯拜嘴巴不吭聲,但心裡這麼想。
「拿破崙不是輸給俄羅斯的──!」有個船員再次強調。
「那是輸給誰呢?」魯拜故意反問。
「輸給冬天──!」
「冬天?」這下魯拜可一時迷糊了,參不透這戰爭和冬天有甚麼關係。
「是的,冬天──俄羅斯的冬天太冷了,下了幾個月的雪,積在地上少說也有一公尺深,走起路來都困難,睡也睡不好,拿破崙的士兵哪裡受得了?就算沒有凍死在路上,身體也凍僵了,還怎麼打戰呢?」
「拿破崙再厲害也打不過冬天,最後才會輸給俄羅斯。」船員們下結論。
魯拜恍然大悟,原來是這麼一回事。雖然這故事經過了眾多船員之口,少不了有道聽塗說、加油添醋之嫌,不過,他還是聽得津津有味、興味盎然。如果年輕時多上進一點,多看點書,或許現在就不會這麼孤陋寡聞、缺乏見識了。魯拜心裡頗為遺憾。
「冬天是很可怕的──。」有人下了註解。
「那也要看是哪裡的冬天了,有些地方的冬天根本是春天,」有人反駁。
「南極的冬天最可怕──。」有人接著說。
不知怎地,不少船員忽然都笑了出來,接著是一陣沉默,每個人的眼中流動著複雜的情緒,似乎這句話承載了他們內心深處滿滿的痛苦與回憶。
「給我們的計畫帶來致命一擊的,也是冬天……,」終於,在某個高高瘦瘦的船員冒出這句話後,在船員中引發了騷動。每個人都有滿腹的話語想要說給魯拜聽。他們開始七嘴八舌、爭先恐後,甚至加油添醋、誇張離奇地描繪他們那一艘三桅大帆船是如何在冬天的追擊下潰敗下來……。
「強烈的低溫從南極為起點,一路向北追趕我們,」一名體格粗壯,臉上總是掛著布偶般笑容的船員開始用擬人化、戲劇化的手法,描繪冬季的酷寒軍隊對他們的千里追擊、步步進逼。
「低溫經過的每一個地方,海水都結為冰浪,一層一層的冰浪就像是地獄裡惡魔的手,從海底伸出來,它們張牙舞爪……,」這船員高舉雙手、五指用力地曲張,表情也扭曲猙獰,倒惹得大夥一陣低笑。
「還發出咆哮的聲音──,」一名面色黝黑,有對濃眉大眼的船員突然插嘴說,此話一出,瞬間戳中大夥的笑點,帳篷裡頓時是一陣哄堂大笑。
那名有布偶般笑容的船員正說得口沫橫飛、興頭正旺,被這麼一打斷,就好像柴火上被潑了一盆冷水,幾乎滅了他熱騰騰的興致。他給了這名插話的船員一個冰冷的眼神,後者便識趣地點點頭,一根手指抵在唇前,不再說話。
「嗯,它們張牙舞爪,緊追不捨──,」有布偶般笑容的船員先清清喉嚨,眼神環顧每一個人,像一名出色的演員。
「還派出了上萬公噸的冰山大隊,在海上攔截,封住所有的通路,將我們緊緊包圍,」船員一邊做出手勢,比劃著他們的船隻是如何被一座座的冰山圍困。
「當然,不要忘了,絕對不能忘了,它們還有特攻隊、急先鋒,可以日以繼夜的轟炸,知道哪是甚麼嗎?」臉上掛著布偶般笑容的船員忽然丟出問題給魯拜。魯拜誠實地搖頭。
「是風,是強風啊──,」船員以理所當然的語氣強調出重點,再壓低了聲音說:「從南極吹來的風,你猜,那速度有多快?告訴你,肯定會嚇死你。那速度是每小時一百公里──時速一百公里的強風,你大概從來不曾經歷過吧──?」
魯拜再次點頭承認,不知怎麼地竟然感到有點汗顏。
「嘿,那速度,可真是要人命,再說了,這是南極,吹來的風可不是讓你舒適溫暖的春風,是零下四十度,讓你冷到無處可逃,讓你冷到後悔怎麼會跑來這個鬼地方活受罪,夠可怕了吧?」
魯拜倒吸一口氣,再次點頭承認,那的確是超越一般人想像的惡劣環境。
「真是悲慘啊,我們經歷了可以說是人類史上最瘋狂慘烈的戰役了,只為了區區二十八個渺小如螞蟻般的人類……。」有布偶般笑容的船員做出絕望的表情,倒讓不少人笑了出來。魯拜也嘆為觀止,心想這傢伙表情之豐富簡直就是演舞台劇的身手。
「終於,終於……,」說到這裡,船員故弄玄虛放慢速度,語氣中的轉折深深吸引每一個人。他眨眨眼睛,在萬眾注目的眼光中輕輕吐出了最後一句話。
「終於,追上了我們,我們就被困住了──。」
大夥原本以為他必有甚麼高潮迭起、峰迴路轉的驚人之詞,沒想到竟然這般草草結尾,在譁然之中紛紛對著他一陣笑罵。
「裝腔作勢──。」有人罵。
「虎頭蛇尾,退票──。」有人補上一句。
「我們就是這樣子被困在冰層裡的,茫茫大海,卻完全動彈不得,」有船員這麼感慨他們的命運。
在其他船員你一言我一語的補充說明下,魯拜終於明白在接下來的日子裡,他們那一艘三桅帆船是如何在巨大冰層的擠壓下,終於傾倒,甲板也開始爆裂毀壞,一艘好好的探險船隻就這麼命喪南極。
「冬天,扼殺了我們的計畫,」一個船員感傷的說。
「船毀了,我們只能帶著雪橇犬、僅剩的糧食,和一些重要的裝備,逃到浮冰上,搭起了帳篷,住了下來……。」
「露營是很浪漫的,如果你帶著甜美可愛的心上人;可是,被困在浮冰上露營,長達幾個月,可一點也浪漫不起來了……。」
「日子就這樣,過了幾個月……」。一個船員喃喃說了這一句。
說起這一段過程,船員們看似態度輕鬆、詼諧有趣,但魯拜明白,這段日子必定是生死交關、驚心動魄。畢竟這裡是南極大陸,除了企鵝和海豹等少數生物之外,一般人在零下近四十度低溫的環境下,如果沒有強烈的生存意志和信念,根本無法存活。
更何況,冬季漫長,在春天尚未來臨以前,冰層與冰山無法融化。以目前的情勢看來,探險隊根本脫困無望。面對如此險峻的環境,連魯拜都對探險隊的未來感到憂心忡忡。
「難道就沒有甚麼救援隊會來救你們嗎?」魯拜忽然靈光一閃,不過他此話一出,引來的卻是一陣訕笑。
「救援隊?」有人反問。
「是啊,救援隊,不論怎麼樣,只要有危難急事發生,國家總是會想辦法伸出援手的,不是嗎?」
「是,是,沒錯,是有救援隊,我們也向外求援過了,那是肯定的,我們又不是笨蛋,當然知道要求救,」
「所以──?」魯拜反問。船員的回應讓他迷惑。
「總之,救援隊是不會來的,」
「為什麼?」
「你不知道外面正在發生甚麼事嗎?」船員好奇地反問魯拜。魯拜搖頭。
「哇──,你書到底是怎麼讀的?」另一個船員笑罵。
「外頭是戰爭和砲火啊,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啊,明白──? 」有船員回答。魯拜恍然明白。
「那你們怎麼還會選在這個時候來探險呢?」魯拜大著膽子問。
「好問題,那你覺得是探險好,還是戰爭好?」學識淵博,當過牧師和中學老師的「教授」反問。
魯拜一時無語。那幾個晚上,他反反覆覆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是那些選擇探險而陷入困境的人傻,還是那些選擇戰爭而殘殺人類同胞的人傻?
☆☆☆
「你從來不會感到恐懼嗎?」魯拜問薛克頓。
不遠處的浮冰上,歪歪斜斜地躺著三艘被搶救出來的小型救生艇,像一隻隻垂頭喪氣、靜默無語的狗。現實冷酷,希望凍結。這是魯拜對這情景的註解。
「當然會,」薛克頓回答,帳篷裡透出的火光在他臉上閃爍。
「人是情緒的動物,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免不了心頭的恐懼與擔憂。但是,我心裡明白一件事,在黑暗中也有光的存在,縱然有恐懼,我也從不失去希望,縱然那希望很渺茫、彷彿不可見。」
魯拜專注地傾聽。薛克頓的平靜有著強大的力量,深深吸引著他。
「你要記住,恐懼和擔憂只會帶來疑惑、焦慮,它們會侵蝕信心,帶來破壞,不論是對個人還是團體,」薛克頓停頓了一會兒,他的聲音在火光裡閃耀、淬鍊,發出金屬聲:「所以,無論如何,在我船員的面前,我永遠呈現出樂觀平靜的一面……。」
薛克頓的這席話,讓魯拜陷入了沉思。
在這段日子裡,他不斷聽到薛克頓闡述相似的觀點,每一次都會讓他想起在人間的生活,他總是諸多抱怨、不滿,甚至憎恨命運對他的不公平,而他所遭遇的一切,其艱辛困頓處還不足探險隊的千百分之一。
如果在人間的日子裡,他學會了不抱怨,也不憎恨,而是以平靜、甚至是坦然的心態來面對一切,他的人生會不會有不一樣的軌跡?魯拜自己也沒有答案,但這念頭卻為他打開了一個不同的視野,讓他看到人生的確還有其他的選擇和可能性。
就在這時候,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驚呼聲,幾隻雪撬犬瘋狂吠叫起來,其間夾雜著某個船員的呼救聲。這個不尋常的現象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船員們紛紛從帳篷裡出來,往聲音的來源處跑去,理所當然,也包括薛克頓和魯拜。
原來,呼救聲是探險隊裡的攝影師所發出的。那時,他在一塊浮冰上面擺起腳架,準備將隨船科學家在鑿穿冰層取海水做實驗的過程記錄下來時,巧好看見科學家腳下的一大塊浮冰突然崩塌陷落;事出突然,我們可憐的科學家來不及有任何反應就一個倒栽蔥掉進冰海裡。
在一陣手忙腳亂之後,大家很快地把科學家給拉了上來。
「哈哈哈,」被救起的科學家哈哈大笑,海水浸透了他厚重的外衣,他一邊顫抖,一邊故作正經地說:「晚上,我終於有藉口多喝兩杯威士忌了……。」
眾人頓然大笑起來。
☆☆☆
酒會在六點鐘開始,二十八名船員和魯拜擠在一頂最大的帳篷裡。有人分發威士忌和餅乾,有人打橋牌、下棋;有人彈奏起斑鳩琴,跟著節奏低聲唱歌;也有人講著老掉牙的笑話,但大家不介意,依然捧場,紛紛拍手大笑。
這是每個週末固定舉辦的「狂歡之夜」,所有探險隊船員,不論階層地位,一律放下手邊工作,聚集在一起狂歡慶祝、禮讚生命。是的,沒錯。命運或許有一張險惡的臉,但是日子依然要過得很愉快。這是探險隊抵禦絕境的武器。
看著眼前歡樂嬉鬧的場景,一個念頭來到魯拜的腦海:他這一堂課的真正目的,或許不僅僅在於體驗探險隊的生活,不僅僅在學習面對困境與挑戰時,如何保持樂觀的心境;這堂課,或許有更深刻的教訓,但他又說不上來那到底是甚麼?
他一邊思索這問題,一邊小口小口地喝著威士忌,眼前嬉鬧的派對像一齣超現實的戲劇,就像,在地獄裡開派對、尋開心!
「一九一四年,我們組成了這支南極探險隊。這些隊員,來自各個階層,也有不同的脾氣和個性──,」薛克頓的眼神緩緩掃過每一個船員,時而瞇起眼睛,似乎在回憶和他們相遇時的情景。
「那個傢伙,唱歌那個──,」薛克頓說,右手指著圍繞在斑鳩琴演奏前的一群人。
「頭髮很邋遢,現在正歪著頭瞇起眼睛、很陶醉那一個?」魯拜循著薛克頓的目光搜尋著。
「對,就是那傢伙──那傢伙見到我,問的第一句話就是:船上好玩嗎?」
魯拜眼睛一亮,覺得這船員有意思。
「你會唱歌嗎?我這麼反問,那傢伙二話不說就開口唱了一首歌。等他結束了,我只說了一句:肯定很好玩──他就上了我們的船。」
魯拜傻笑。這樣子招募船員,好像有點兒戲。
「那個傢伙,紅頭髮那個──,」薛克頓喝了一口酒,指著正在打橋牌的一群人。
「坐在左手邊的那個?」
「對,就是那傢伙,他原來是名醫生。面試時,我問他為什麼想來我們船隊,他低頭想了幾秒鐘,抬起頭來,眼睛裡有光,說他想看看企鵝和海豹的笑容。」
魯拜眨眨眼睛,心想這是哪門子理由?
「我想了五秒鐘,也決定讓他上了我們的船隊,」
魯拜再度傻笑──在他看來,探險隊這樣招募船員根本就是胡鬧了。
理所當然,薛克頓讀出了魯拜的心思,不過他沒有多做解釋。他一邊啜飲威士忌,一邊為魯拜介紹他的隊員,以及他們形形色色的才能,時而論及他們在船上發生的種種趣事,或者衝突。
「不論是為了甚麼理由來到我們探險隊,他們都明白,這可能是他們一輩子僅有的一次可以到南極的機會,而等待他們的,未必是榮耀,而是死亡──,」薛克頓語氣輕緩,接著喝了一大口的威士忌。
「可是,他們還是上了這一艘船……,」
魯拜放下酒杯,威士忌的酒精在他的體內燃燒。
「我們雄心壯志想要登陸南極點,並且穿越南極洲,創造人類最偉大的探險記錄,但是,嘿嘿──,」薛克頓輕輕笑了起來,不知道是對自己的境遇感到興味盎然,還是在輕視命運無情的作弄。
「但是,命運之神顯然沒有眷顧我們,到了威德爾海後,我們就遇到了強大的敵人,」薛克頓瞇起的眼睛裡有如冰封的大地,沒有任何一點表情或情緒,只有決心和堅毅。
「冬季──,」魯拜代替薛克頓說出這兩個字。
薛克頓點頭,仰頭哈哈大笑了起來,頗有縱然困守沙場,也要奮戰到底、絕不低頭的氣魄。
「是的,就是冬季。結論就是,我們不得不在這裡待上了幾個月,等待冬天過去……。」
魯拜點頭,在這段日子裡,他深刻明白整個探險隊與冬季的搏鬥過程。他們需要捕食海豹和企鵝,以補充養分;他們需要大量的睡眠,來維持體力與能量;他們更需要相互打氣,甚至尋歡作樂,以抵禦可能蔓延的絕望心情。
他無法明白的是,在這麼極端惡劣的環境理,脫困看起來也遙遙無期,薛克頓和他的團隊卻依然表現得不憂不懼,為什麼?這是縈繞在他心頭多日的疑惑。
「你是怎麼保持平靜的呢?」終於,魯拜開口問。
薛克頓看了他一眼,聳聳肩,擺出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有時候,你要把命運當作是一隻察言觀色的狗,」
「當你退縮、畏懼,牠就往你身上撲過去,毫不留情地撕碎你,啃光你的骨頭;當你冷靜、自持,毫無畏懼,牠就會對你讓步,尊敬你。」
「有了這個認知,你就可以決定自己的態度。」
看著薛克頓平靜的表情,魯拜思索著。他明白薛克頓的意思,就像他可以選擇自己的思想或心靈的畫面,他也可以選擇自己的態度。不應該隨便對困境發脾氣,他在心裡輕輕告訴自己。
這時候,原本就很喧鬧的晚會氣氛也更加火爆火熱了。或許是在酒精的催化作用下帶來了放縱,又或許是積累的壓力在宣洩下所造成的失控,總之,如果剛剛的歡樂是水溫八十度,現在就是一百度的沸點了。船員們不是狀如失態、縱情放肆起來,就是高聲歡唱,盡情吆喝;有人毫無顧忌地大口喝著威士忌,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模樣;有人只是呲牙咧嘴的大笑,狀若瘋癲;幾個顯然頗有醉意的船員甚至跳上了桌子,開始扭腰擺臀,跳起了極其拙劣的舞蹈,逗得大夥哄堂大笑。
在這麼高昂情緒的沸騰中,魯拜和薛克頓也跟著笑了。
太有趣了,這探險隊的生活,如果不是被困在冰層裡,就完美了。魯拜心裡想。
「你一天笑多少次?」忽然間,薛克頓問魯拜。
「甚麼?」魯拜一時沒聽清楚。
「你一天笑多少次?」薛克頓再問。
魯拜想了想,笑一笑,搖搖頭。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問題。
「年輕的時候,我認識了一個人,」薛克頓的眼神回到遙遠的過去。
「他在孤兒院長大,十歲在碼頭當小工人,十五歲成了海盜,十七歲入獄,」
「出獄後,他變成了一名捕鯨的水手,跟著捕鯨船開始環遊世界。我們在酒館相遇的時候,他已經滿頭斑白垂垂老矣,卻是整個酒館裡酒喝得最多,也是笑得最開心的一個人,」
「這個老人家,跟我說了一個故事,一個關於『死神』的故事……,」
「死神」的故事。魯拜低聲重複,很好奇這是一個怎麼樣的故事?
薛克頓點點頭,再喝了一口威士忌。他眼神迷離,心思回到遙遠的過去,好一會兒後,他才把目光收回,盯著魯拜,語氣平靜地說起這個故事:
  清晨,死神來到山腳下的村子口,遇到了一個老人家。
  「你來這裡做甚麼?」老人家認出死神,很驚異地問。
  「我要到前面的村子裡去,準備帶走二十個人,」死神說,指著老人家背後的村子。
  「你太可怕了,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就是我的工作,我一定要完成它。」
  聽完死神的話,老人家轉過頭,立馬就跑回村子裡,告訴所有的人:死神來了,死神來了,他要帶走二十個人,請大家要小心、要注意。
  那一天結束的時候,村子裡死了一百個人。
  老人家很傷心,他找到了死神,說:「你騙了我,你親口跟我說你只會帶走二十個人,可是村子裡死了一百個人,你是個騙子。」
  「不,我沒有騙你,我只帶走我要的二十個人。」死神說。
  「那其他人是誰帶走的?」老人問。
  「恐懼和焦慮!」
故事說完,薛克頓也笑了。他在年輕的時候,也是個血氣方剛、逞強鬥狠之輩,脾氣也暴躁易怒,以至於在遭遇挫折和困境時,不是平靜面對、冷靜處理,而是心懷怨恨、咆哮咒罵。神奇的是,自從在酒館裡聽到這個死神的故事後,這故事就深深烙印在他心底。
他開始明白,負面的情緒會掠奪喜悅與活力,帶來混亂、死亡與腐朽──這一個理解,深深改變了他,讓他在面對絕境時,依然選擇平靜、喜悅,也永不失去希望。
「不論生命多麼艱困崎嶇,用笑去面對它、征服它──這是老人家給我的最後一句話,我也把它帶給我的船員,」薛克頓的眼神慢慢掃過那些歡樂嬉鬧的船員們身上,他們充分活出他的體悟。
「探險隊的生活,幾度死裡逃生,讓我明白了一件事,」薛克頓字字鏗鏘有力。
「恐懼、焦慮、絕望,還有渙散的精神,才是生命真正最大的敵人。」
「面對這種精神上的敵人,你需要微笑、平靜、自信,和永不失去的希望。」
「只要你能笑,只要在困境中你還保有歡慶作樂的能力,你就會有力量,困境就打不倒你,命運就會為你讓出一條路。」
魯拜聽得熱血沸騰,難以自己。他終於明白,為什麼探險隊縱然被困在冰天雪地裡,依然能狂歡作樂的原因。在這種境況下,如果不為自己創造快樂與笑容,縱然沒有被環境所壓跨,恐怕也早已被自己心頭的恐懼和絕望所擊潰。
「笑是對抗困境的武器,享受是對生命的禮讚,」薛克頓語氣平靜地說。
「這是我對生命的體悟,現在交給你了……,」
魯拜點頭,他明白薛克頓想告訴他的,不論境遇多麼艱困或不如意,也不要失去心中的寧靜、喜悅與力量。
就在這時候,薛克頓的身體逐漸變得透明,帳篷裡的歡樂嘻鬧也漸漸消融在空氣中,彷如消退的夢。魯拜微微一震,明白課程即將結束。
「再見了,孩子,用信任、歡笑和愛,為自己的人生勇敢地奮鬥吧……。」
薛克頓的聲音殘留在空氣中,但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那冰封的南極大陸、冷肅的寒風,還有在困境中依然歡樂的船員們,通通都消失了。
魯拜又回到天堂月台,人間站,宋雨兒已在那裡等著他。
☆☆☆
「旅途還愉快嗎?」宋雨兒問。
此時清空朗朗,萬里無雲。魯拜抬頭,仰望浩瀚無邊的天際,鼻端裡的空氣清新無比,充滿了各種植物的芬芳味道,讓人心曠神怡。這裡的一切完全和南極大陸的冷肅雪白不同,但是,此情此景再美好也難掩魯拜心頭的惆悵與遺憾。
課程結束得如此意外又突然,他連道別都沒有機會,讓他一時感到落寞不捨。
「沒有事事如願的人生,」感受到魯拜的思緒,宋雨兒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
「你該感激經歷過的一切,而不是感傷不能如意的部分。」
魯拜點頭。是的,他在南極大陸的課程結束了,他不應該苦苦追尋已經結束的部分。想到這,魯拜深深吸了一口氣,擠出笑容,除了為自己提振精神,他也希望自己的臉上能鳥語花香、充滿喜悅,就如薛克頓對他的教誨。
「好了,接下來,是你的最後一堂課了,」宋雨兒說。
「我想,這一次會回到更遙遠的過去……。」魯拜記得前面三堂課,他分別回到了一九七八年、一九五零年和、一九一五年。
「不,你可猜錯了,」宋雨兒頗為得意地笑了出來,說:「這次我們只回到一九九五年,不太遙遠的過去。」
「嗯,這次又是去哪裡呢?」
「你聽過喬戈里峰嗎?」
魯拜搖頭。這名字太奇怪了,他從來沒聽過。
「它是世界第二高峰,很多人稱它叫做K2,你的老師就在那裡!」
魯拜眼睛亮了起來,心中一陣動容。他萬萬沒想到,宋雨兒竟然安排他在世界最二高峰,來完成他的最後一堂課,雖然不曉得課程的內容會是甚麼,但他心中依然激動、充滿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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