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2-19|閱讀時間 ‧ 約 10 分鐘

時間的失落與哀悼——蔡明亮《你那邊幾點》與《天橋不見了》

    《你那邊幾點》
    看蔡明亮的電影,攝影機幽暗佇立的凝視,人物無言的姿態和面孔,彷彿暗房內緩慢的顯影過程——一切昏昧未明之時,在心之腔室兀自浮現出粗礪的影像。《你那邊幾點》開場一個極長時間鏡頭,讓苗天在一對木桌椅、廚房和一扇紗門區隔出的陽台,形成前、中、後景的景框之中來回走動,製造出明確的空間感和自由觀看的時間,彷彿一場漫長的悼亡——人物緩步走向陽台,點著菸面對框外的光亮,關起的紗門阻擋了視線的投遞:苗天作為片中父親的角色很快要從螢幕中消失。
    父親逝世後,小康(李康生)家中客廳水族缸的那隻白魚彷若幽魂,反覆出現在景框邊緣的「在場」恰恰強化父親不在場的事實,為父親送葬後返家的他表現得鬼祟而恐懼,半夜不敢出房門上廁所,只能從雜亂陰暗的房間內翻出塑膠袋放尿,「排泄」動作的完整鏡頭時間給予人物排解與舒緩一種不安、無所適從的複雜心緒;母親(陸弈靜)篤信道士能招來丈夫的魂魄,夜半爬上凳子察看供桌上的陰陽水試圖確認丈夫回家的跡象,更進一步把家裡遮得密不透光——家中怪異的燈光顏色體現迷信詭譎的氛圍,侷促陰暗的空間亦壓迫生活在裡頭的人物。家人之間(無論苗天逝世前後)似乎總有隱微、不可明說的壓抑,阻礙彼此情感的傳達,例如,開頭苗天煮了水餃,喊小康來吃飯,卻在這段彷彿離別人世的最後時間內等不到回應,相對的是,母親陸弈靜在丈夫逝世後才特地買烤鴨,在飯桌上夾向留給丈夫的空位試圖做出補償;又如,陸弈靜幾次將營養補充品推給小康,嘴上卻不明著說希望兒子能保重身體,小康也不領情地、略帶幽默地將藥丸推給父親的座位:傳統典型家庭的不善表達造成情感無法朝向彼此流通,只能在人物內部蓄積,因此,在苗天逝世後,母子罕見表露悲傷的時刻是低抑內聚的——陸弈靜在水族缸前喃喃述說對丈夫的想念,下一個鏡頭,小康躺臥床上,閉合的眼瞼滲出淚滴。
    天橋上的女子(陳湘琪)在前往法國巴黎前,在天橋一處遇上擺攤販賣手錶的小康,指定要能顯示兩個時間的、他手上的那隻錶,「時間」既是在本片中串聯敘事線索的重要意象,亦是表現人物自身意念、狀態的介質——小康批貨時,從老闆那裏拿到一隻號稱摔不壞的錶,居然直接將它摔在地上,接著,小康在天橋上擺攤時百無聊賴地將錶敲擊在欄杆上,發出叩叩的規律響聲、彷彿滴答行進的秒針:小康摔錶的動作是對於時間的抵抗,卻依舊只能在一次次的重複之中臣服於其宰制。另外,時間在片中亦有多種變形:小康闖入車站一處彷若夢境的機房重地,各種形式大小顏色的電子鐘,顯示著各自不同的時間(盤雜交錯的電線彷彿將它們接往更巨大的機器);小康在商店調整發出電子卡通音效的鬧鐘;家中客廳和戲院通道的掛鐘;火車站的時刻表、外牆的巨大時鐘;甚至,車站外水池緩慢轉動的黃色水車(小康將手上的錶擲向水車)、楚浮《四百擊》裡頭圓形的離心器遊樂設施、最後一幕巨大而平穩轉動的摩天輪,都構成反覆而無所不在的時間隱喻。
    小康和陳湘琪在天橋的相遇,展開片名所暗示的主題——陳湘琪在買下小康手上的那隻錶後,送他一塊蛋糕以表謝意,在疏離、忙碌的城市,女子釋出的這點善意顯然讓小康內心起了波動,小康愕然接下後回頭望向離去的她,而後回到車內搖下窗戶抽菸,小康在片中似乎一直處在一種壓抑、陰翳不散的狀態中,從房內排泄、車窗透氣等密閉空間的解放行為,心底的慾望似乎總是沒有發洩的出口,沿著這條線索,可以發現片中的人物慾望皆模糊不明,內心積累的混沌無處安放,亦不知如何排解。此時,浪漫的巴黎印象恰好讓小康枯燥、單一的生活有了想望的對象,小康緊緊抓住這個想像,打給查號臺得知巴黎的時間後,租來法國片《四百擊》在暗房內觀看,更偏執地將身邊所有的時鐘都調慢七個小時,「你那邊幾點」不只暗示了透過時間同步以與對方生活在一起,更是對於當前現實生活的逃逸;延續這個意象,平行時間的想望也收攏了陸弈靜的支線——她發現客廳牆上的時鐘顯示怪異的時間,以為是死去的丈夫顯靈,便將晚餐時間調整到半夜,可是如同小康不會因為將所有時鐘調整成巴黎時間而真正活在法國,「同步」人間與陰界的時間也並不會因此與丈夫的鬼魂更靠近一點,一幕,陸弈靜對著水族缸中的白魚喃喃自語,傾訴對丈夫的思念,悠游自在的白魚在此彷彿丈夫還魂,呼應末尾的現身。
    另一頭,陳湘琪到了法國後,發現巴黎似乎沒有想像中的那麼浪漫,昏暗的旅館房間、陌生不自在的咖啡廳與餐館、令人感到危機四伏的深夜街道,語言與文化的無處適應,麻木無語的表情、慌張無措的肢體表現傳達出她的失落與不安,身邊攜帶的手錶反向呈現小康所想望的平行時間——抵達遠方的巴黎,卻依然念念不忘自己的來處,手錶顯示的時間之於她成為非常重要、代表家鄉的依託,可見即使到了外國,陳湘琪仍困陷在所欲逃離(無論那是什麼)的執念中。在台灣,小康除了盡所能調整身邊的時間,亦試圖透過喝紅酒的西洋文化趨近異國情境,作為對照,陳湘琪為順應巴黎文化喝下過多咖啡導致嘔吐,在餐廳遇上香港女子葉童遞來熱水關心,久違的善意和擁有相同語言、經歷的兩人相約出走,回到旅館後,迎來本片最令人震驚的橋段:陳湘琪在床上面對葉童,凝視良久後情不自禁親吻上去;同時間,小康打燈回應街頭妓女的邀約,兩人在汽車後座做愛;著裝齊整的陸弈靜點著蠟燭走進丈夫房間,漆黑的房內赫然出現一張苗天的黑白遺像,接著拿起丈夫臥鋪的枕頭,在燭光映染的光線下自慰。壓抑至極致的內心渾沌透過「性」的解放得以表露與抒發,可是人物各自懷有的困惑不定,不知如何給予和索求的人際斷裂感,導致隨之而來的巨大空虛和情慾不果很快又將所有人淹沒:妓女將小康賴以謀生的皮箱偷走,陳湘琪提起行李離開香港女子,陸弈靜在丈夫床上睡到天明。
    片尾,小康返家後將母親掛在陽台遮擋陽光的被單一一收下,走向放有父親遺照的房間,將脫下的外套披蓋在熟睡的陸弈靜身上,而後靜靜躺臥其側——一家於此首次「同框」,揭開家中的遮蔽後陽光得以透進房內,小康終於能夠毫無阻礙地表達愛,從而不再畏懼父親之死,自終日困陷的、封閉幽暗的空間走出;此時,在法國的陳湘琪也在公園長椅上熟睡著,淚珠滑落眼角,一只行李緩緩飄過倒映摩天輪的水面,一位身著大衣的男子用雨傘勾起,轉過身來才發現居然是過世的父親苗天——小康和陳湘琪各自丟失的皮箱和行李,是如此重要、如影隨形地拖著人物般,以致沉重難當且無法擺脫,卻在最終那麼輕巧於水面上恣意漂泊,只需輕輕一勾就上岸。
    暗場前一幕,苗天點菸走向遠方緩緩轉動的摩天輪,無所不在的「時間」經過反覆迭奏後迎來最終極、龐大的再現,吸納先前所有的時間影像,黑洞般將死去之人召回,開場的極長時間鏡頭於是彷彿幽靈孑然顯影,在開場和末尾獨自一人——如是堅定而從容地開啟和收合敘事。

    《天橋不見了》

    《天橋不見了》這部約二十分鐘的短片接續《你那邊幾點》的故事,描述天橋拆除後的台北景象——陳湘琪回國後佇立在百貨公司的電視牆前良久,背景不斷播送的廣告音效和人聲混雜,身邊來去的行人與呆滯不動的陳湘琪形成對比,眼前陌生多變的景象令她震驚:天橋去那兒了?陳湘琪不知所措地在台北車站對面的建築附近走動,置放大樓內外的固定鏡頭配合多處出現的鏡面,迴光反影般將熙來攘往的人群切割得零碎而混亂,一瞬間無法分清現實和倒影。此時的背景中,一位女子反覆拖著行李箱隆隆地從中走過,直到警察盤查違規跨越路口時,輕便裝扮的陸弈靜入鏡,她也在抱怨著天橋拆除後,不知如何走新建的地下道,陳湘琪則掛念著天橋上那位「賣手錶的」。
    片中將城市設定在缺水的時刻,限水政策使得餐廳無法提供飲品,上廁所後也沒辦法洗手,「水」的乾涸象徵人際間情感的困乏。一幕畫面中,流動的行人持續從固定不動的持缽僧侶身邊經過,陳湘琪也在混亂匆忙的人群中走著,不斷試圖找尋遺失的身分證,此時的背景聲中居然響起鬧鐘的警報嗶嗶聲——如同陳湘琪要找天橋上的小康,兩人在長樓梯擦身而過卻無法指認出來,她似乎總是不斷遺落、又不斷找尋,急促突兀的聲響除了對應《你那邊幾點》中小康擺弄鬧鐘的橋段,也彷彿時間(或時代的推進)帶有侵略性地逼迫人們與城市整體冷漠決然的前進,與此同時,卻又使置身其中的人們迷失在混亂、令人無所適從的歷史洪流中,無法真正得知與確認自己的身分。
    天橋拆除後,可以推測小康因為失去謀生工作,轉而嘗試應徵A片演員:畫面中,我原以為這是由大理石柱面造成的鏡像,後來才知道是一面霧化的玻璃屏風。試鏡的導演隨後從景框中隱去,留下彷彿被偷窺的、置身屏風後方的小康隨機械化的制式命令逐漸褪去身上衣物,再套上一件白袍——情感被簡化到最後,居然連「性」能造成的興奮感也被抹除,只剩下制化的公式,這層屏風也成為阻隔觀眾直接與人物接觸的隔閡,疏離、麻木、甚至帶有暴力的都市景觀展演到極致。
    一朵雲清楚倒映在 ∕ 正午蔚藍的海——楊智傑〈清楚〉
    我聯想到楊智傑〈清楚〉全詩安魂曲般複沓哀惋的旋律,收束的最後兩句卻彷彿進行變調,倏然將鏡頭對準天邊的白雲,一如本片的最後一顆鏡頭:一朵白雲跟在另一朵雲身後輕緩地飄動,背後一片湛藍的青空,以及崔萍懷舊優美、極其感人的〈南屏晚鐘〉,前面所有切割、混亂而暴力的畫面,收攏在悠然自在、固定不動的鏡頭中,只有雲朵自身的表演,與《你那邊幾點》在水上漂泊的行李產生殊途同歸、互為指涉的意義——輕盈地哀悼不斷失落、找尋的永恆宿命,一切便得以自在輕緩的流動。
    (這個週末寒流來襲,在極冷的天氣重看、重想這些影像,晴暖的天空竟也彷彿凍傷)
    2022.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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